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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金馔玉不足贵 (沈霁川)


  她还待要说时,只听一个滴滴娇的声音道:“宝官,今日收了多少钱?”
  常宝官原本松松散散歪在一边的身子,就如同瞬移一般,眨眼间紧绷、竖起、挺直、站起,脸上堆笑如开的玫瑰花一般。
  不用说,定然是他那个凡是都要做主的浑家来了。
  池小秋一转头时,像是提前到了三伏天。
  常娘子头上簪红花,耳边缀红果环子,桃红衫配绛红裙,脚上偏还有朱中带粉的弯弯绣鞋,在这偏日头下一晒,只让人觉得热。
  “只…只收了…”常宝官还在期期艾艾,他浑家一看篮子,脸色立刻沉了,上前便拧他耳朵:“你又偷懒了不是!”
  “不…不…都是她在缠磨我!”
  常宝官急中生智,指头点到了池小秋脸上。
  咦?
  莫名被赖上的池小秋眨眨眼,衡量了一下自身处境,最后还是决定要跟这妇人斗上一回。
  常娘子听了池小秋说因由,眼睛转了一转,慢慢道:“这事却不是我们不应,只是价钱…”
  有的谈就好,池小秋松了口气,决定要继续用好处来说服她。
  每月三两,已经算是出血了。
  只要能让与她一半,诸如“共同经营共同获利,两家携手共创辉煌”这样的瞎话,她也是绝对不吝啬编的。
  常娘子却比常宝官精明上十分,只是一副为难样:“不是做嫂子的为难,实在是我们家这铺子是公爹留下的,十几年的老生意,一向红火…”
  。……
  要不是亲眼所见,池小秋险些要信了她的鬼话,恨不能拉了钟应忱过来,将下午的“盛况”画与她看。
  “五两…”她打断常娘子的滔滔不绝,退了一步。
  “八两!”
  “…算了,告辞!”心疲力竭的池小秋拔腿就走。
  常娘子只以为她欲擒故纵,却不防她腿长脚长,只两步,竟真的走得没影子了。
  常娘子后悔不迭,直跺脚。
  晚间回去,钟应忱正在挑灯作画,头也不抬问道:“可定了?”
  池小秋斜倚着墙,咬着草茎,一只脚掂来掂去,语气轻松: “再往福清渡逛两回便有了。”
  “可要帮忙?”
  池小秋想想,一轱辘翻起身,用膝盖一路行到草席边,小心翼翼拱手道:“还得兄弟周济!”
  钟应忱搁下笔:“几两?”
  池小秋竖起两根指头。
  钟应忱声音一下子沉了下去:“你应了她二十两?”
  “二两!”
  钟应忱放缓了脸色,低头沉吟了片刻。
  池小秋见他好似不愿,便忙摆手。
  “我也是说说,若是没有也罢了。”
  谁的钱赚的也不容易。自从钟应忱接了书坊的活,不知道多少回她睡得迷迷糊糊半夜起来,仍见他趴在地上,就着昏暗的油灯一点一点仔细地描,听见动静抬头看她时,眼里都是熬红的血丝。
  钟应忱的手摩挲着钱袋,里面有五两,是他的全部家当。
  他也过过锦衣玉食的日子,这会自己动手,才知道钱有多难赚。
  这五两,他得画了多少本呢?
  七本。
  他记性好的很,一本都不会记少。
  拿到的价钱是别人的一半,交出的画稿是别人的两倍。
  入了书坊才知道,做了画师又岂会这般简单。
  他在书坊里是个后来者,既无根基,也无亲故。当日强行参加考校,还打了一众人的脸,自然也无可帮扶的人。
  多好的伙计!便宜好用,欺压得再狠,也不用担心他有反扑的力量。
  但又有什么要紧?
  钟应忱的心眼有时候很小,有时候又很大,那些不值得他费心的事,却入不了他的眼。
  那些冷嘲热讽磕磕绊绊,只要兜里还能落下钱,他一概懒得计较。只有日渐迫近的时间,和相差甚远的束脩,才让他心焦。
  今年十月,各府各县都要开始造黄册,对他这样的无名无籍之人而言,若是错过了,再想等到这次正大光明取得应试资格的机会,要整整十年!
  沧海桑田,时光易转的十年!
  同时,若想拿到应考的一纸亲供单,找到愿为他作保的廪生,入书塾寻先生,便是他现今唯一的选择!
  寻到了先生,才能过童试,进书院,立科举,才能站在金銮殿上,去问一问那个人。
  那把从母亲胸前穿透了,滴着血刃的刀,是不是你!
  这钱,无论如何,也不能借!
  钟应忱垂眼,继续画着稿子,描了两笔,却心不在焉,低头看时,早画歪了纹路。
  这画早废了。
  他提着笔愣怔了片刻,不自觉抬眼,见池小秋又靠回墙角,只能看见她侧脸,正望着窗边,十分认真地发愁。
  鬼使神差地,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手便自个将钱袋扔了出去。
  池小秋被砸个正着,她抽了系带一看,里面足有五两。
  她摇头,仍旧扔了回去:“太多了。”
  钟应忱从中取了两块,又将钱袋给了她。
  “你那兜里,也不到三两。”钟应忱对她的银钱多少门清。
  池小秋怔了一下,一瞬间,心里感动地一塌糊涂,她想了想,郑重问道: “我算利钱给你,五分利,月底前结清。”
  “凡贷钱抽利,多过三分者,仗五,罚倍银。我不惯坐监。”
  钟应忱并不感动,直接说与她:“你这谢礼给的太过,容易养大别人胃口。便是旁人施与援手,也不应致自己于不利之地。”
  他说:“这钱,我不用你还。”
  池小秋还在等着他往下说,钟应忱可不是卖了自己还要倒数钱的人。
  果然,钟应忱接着道:“这钱算是我入了份子,以后摊子若有了进项,刨了成本,我占两分。”
  “好!”池小秋干脆答应,两人击掌为誓。
  撇开两人情义不说,钟应忱虽不懂茶米油盐,锅碗瓢盆,却会算数会写字,主意一个接着一个,拉他上了这个船,总是赚了。
  转天,池小秋专挑了下午时候,又往福清渡去,挨家铺子去问,却只略过了常家铺子,她只如个梭子一样梭过两回,听见风声的常娘子便坐不住了。
  趁着池小秋再从她眼前过,常娘子忙将她拦住,道:“那日我忘了和妹妹说,五两也使得。”
  这回换做池小秋一味摇头,要躲着她走。
  “着实不容易…”
  池小秋步子大,眼看就要突围。
  常娘子生怕她又没了踪影,忙拖着她衣襟,也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只是胡乱道:“五两…四两半…四两也使得!”
  池小秋立刻停了脚步,笑逐颜开:“好!那便四两!”
  她干脆利落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契并印泥,几步走回常家铺子前,啪得拍在桌前,道:“按个印子,我便给钱!”
  旁边的宝官因着这两天娘子心气不顺,宛如生活在水火中,听见自己说可,忙跟着池小秋在纸契下按了个手印。
  盖棺定论,水到渠成。
  等常娘子紧赶慢赶回去,池小秋早拿了契纸,按下四两散银,对着两人客客气气拱手:“多谢大哥与嫂子周全,以后咱们便一处了。”
  常娘子气得倒仰:“分明说的是五两!”
  池小秋脸色立刻不好看了:“嫂子莫不是在耍弄我!契纸现在这里,不然我们请了人来说理!”
  常娘子如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得眼睁睁看着池小秋走了,回过身来又把常宝官搓扁揉圆好生教训了一顿,夜里握着心口,想着那每月少出的一两银子,便觉得心肝肺都让人拧着疼。
  池小秋也不去管他们心情,回家去还了钟应忱一两,开始张罗起自己的新买卖。
  池小秋一向不毛不拔,这回竟也大方了一回,往集市上买了些锅盘砧板,在半塌的另一间芦棚席子里搭了一个简单的灶台,竟也似模似样。
  “不做酥鱼?”钟应忱本以为她还要做老营生。
  池小秋忙着扛锅放碗,头也不抬:“不多些饱肚的吃食,便是再好的酥鱼也不卖出去。”
  江娘子摊上也是将各色菜都浇了白米饭,才带起了第一拨生意。
  “便卖这个?”
  钟应忱见炉灶边堆得老高,打开一看,竟是一叠又一叠的大饼。
  “咱们这儿,天晴刮风,天雨落水,什么米面放在这里也早坏了。今儿我往桥上去,那里有个曹婆婆饼铺子,卖的好便宜大饼!半卖半送,这一袋子,才不到一百钱!”
  池小秋占了个大便宜,絮絮说得高兴,钟应忱听见名字,总觉的哪里熟悉,待仔细一想,打断她问道 :“安华桥东的那家?\“池小秋点头。
  “你可尝过?”尝一口再看看他家为甚这么便宜!
  “我走得急,却没来得及,横竖这馒头大饼也没个馅儿,便是再难吃,想些办法,也好衬饭食。”
  “这饼…”
  “渡口的人没什么讲究。”池小秋亲看着那些人风里来雨里去,能吃上一口热饭便好,只要菜口味重些,占肚的东西便能吃得下去。更何况,这家的饼最是实在。
  池小秋掂了一张饼给他看,只消稍稍一拍便彭彭作响,她道:“看这个头,又大又厚,吃下一张能赶上别人两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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