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右手指节处有薄茧,提笔动作娴熟,落笔却百般斟酌迟疑。明明长期握笔,今日宴席上的字却如同垂髫小儿。”
“郡主身份详实,上至宗亲父母,下至服侍的丫鬟小厮,个个记录在册,出入可寻,连江远侯夫人是具体至哪一日怀胎、怀胎后如何为腹中的双生子出世做准备,桩桩件件,皆有据可查。”
“郡主可知,太过完美,本就是一种破绽?”
他音调低沉,每说一个字,都如同一粒饱满而厚重的疾雨,密密麻麻地砸在陆容予身上。
无意中释放出的威压和步步紧逼的严密逻辑,让她近乎窒息。
陆容予双手藏在宽大的袖口中,紧紧交握着,夜风吹过背后和额角沁出的汗珠,冷得轻颤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答道:“臣女只是不想引人注目,故在宫中低调行事。至于最后一点,臣女不知。”
他蹲下身与她平视,食指曲起,托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眼看着自己,冷着声一字一顿道:“你最好是。”
用了几分力的手猛然脱开,而后转身大步离开。
即使他已然刻意放轻了力道,陆容予还是觉得自己的下巴被掐得生疼,像是要脱臼了一般。
他松手时,自己便不受控制地向右侧一倒,伸出去撑地的右手掌心都被磨破了一层皮,白嫩的掌心开了好几道口,还沾上了尘土的脏污,火辣辣的,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画婉见状,赶紧将小姐扶起,用帕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一对眉头皱地死紧。
“这七皇子果然阴狠又心机深沉。他若果真误会小姐对大邺图谋不轨,这以后的日子,不知要被他如何折磨。”
听她这样说,陆容予也皱起眉。
“他的猜测不无道理,若不是从来无人要我弑君,我都要怀疑自己心存歹念。只是,我总觉得,爹爹对我即将入大邺一事过于敏感,还有潘王和那位江先生,态度都极为奇怪,似乎我身上藏着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晓的秘密一般。”
——
中秋过后,各皇子公主休沐两日,就要回到尚德学宮,跟着先生学诗书。
陆容予病既已好全,自该奉旨前去。
尚德学宮坐北朝南,与皇宫富贵明丽的金、红色调不同,而以白色为主。
这处屋宇周围植许多高大树木,直指蓝天;正中心摆一座栩栩如生的夫子教学铜雕,旁边立一块提着劝学文章的铜碑;院落四周有几间学堂和一座藏书阁,笔墨飘香、书声琅琅。
学宮除对皇子公主开放外,诸王、将、相、公、侯之子女,以及与陆容予一类有封号的适龄男女,皆可入学旁听。
为此,学宮还特地设于皇宫东南角,离与南钦门极近,方便居住于宫外的人,持学章来往。
皇子公主与世家贵族并不在一间学堂读书,陆容予想了想,还是走进专供世家贵族所用的学堂。
她今日是第一次来,为避免引人注意,坐在了最尾端。
没曾想,自己落座后,身前却坐了个虎背熊腰的男子,像一堵厚墙般,将她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甚至连教习的梁先生说了些什么话,她都听不太真切。
不知对方是何身份,但能入这尚德学宮的,都不是普通家世。
虽然陆容予受封郡主,却是人尽皆知的无依无靠、随意可欺,无论如何,她都不敢得罪哪个小姐少爷。
她不敢叫他移开些,又听不清看不见的,干脆自己题笔,在书卷上画起画儿来。
第一堂课毕已是近一个时辰后,陆容予未听见梁先生说的那句“下堂”,兀自沉浸在画作中。
直到嘈杂的交谈声越来越响,她才回过神来,将笔放在一侧,动了动有些酸麻的背脊。
尚德学宮课业紧密,十分劳累,很多世家小姐公子们无法承受,来了几日便称身体抱恙,再未出现过,除了必须日日来学的皇子公主们以外,大多数都是被父母逼迫而来的少爷们。
忽有一人指了指陆容予,接着,一群公子谈笑着向她这处走来。
陆容予不知他们要做什么,忙将书卷合上,向几人微微颔首,快步走出学堂。
她这样谨小慎微的反应,让几人更加肆无忌惮,快步到她身前堵住路。
其中一人还伸手将她刚合上的书卷捞了过来。
“不知是哪家的小姐?”为首的那人问道。
陆容予皱了皱眉,低头道:“小女陆容予。”
那人疑惑道:“陆?未曾听闻都城有什么显赫的陆家……”
“你是工部司匠陆策之女?”另一人问道。
她垂眸,并未作答,几人便当是她不好意思承认。
工部司匠乃从九品,芝麻大点儿的官职,怎也能入尚德学宮读书?
不过,这姑娘长了这样一幅好皮囊,水灵灵、白嫩嫩的,只怕是个男子看了,都要心生爱怜。
那手中拿着她书卷的人,翻到了她方才画的画,将书卷递到为首之人面前。
“钱少爷,画的是几朵花儿。”
钱衡民扫了眼那书本上的花儿,笑眯眯道:“本少爷乃俣国公府长子钱衡民。我与姑娘甚是有缘。这都城内无人不知我爱花惜花,今日就得见姑娘画得一手好花。既然你我有相同爱好,不如下堂后,在下请姑娘赏脸到俣国公府一叙,如何?”
这俣国公长子看起来仪表堂堂,却是都城无人不知的好/色/轻/浮,但凡见到家境地位低于自己的美丽女子,必然要轻薄,而被轻薄的女子碍于贞洁和地位,皆敢怒不敢言。
早已逼死好些烈女。
不过弱冠之年,这位世子的淫/荡之名,已然传遍京城。
如今他这番话的意思自不言而喻,旁边几人顿时相顾着淫/笑起来。
陆容予并不知他的坏名声,却也知道他说的并非什么好话,一对秀眉皱成了一个“川”字。
钱衡民上前一步,又道:“姑娘不必担心,本少爷自会派人去陆府知会陆司匠。”
简直得寸进尺!
她立刻也向后退一步:“请钱公子自重。”
几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把书卷向身后一丢,就要上前抓人。
不知其他围观者是碍于身份,还是早已司空见惯,并无人出手相助。
下人无法进入尚德学宮,陆容予身边此时连个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有,很快便被几人逼到角落。
她闭上眼,轻喘着气,纤长浓密的睫毛微颤着。
正以为事情再无转机之时,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都给本宫住手!”
几人闻声,如临大敌,立刻停了下来,纷纷转过身行礼:“见过长公主。”
“钱衡民,又是你?”
“这可还是在紫禁城内!皇城之中,天子脚下,你竟放肆至此!”
程淮安柳眉一横,天家的威仪立显,吓得几人立刻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大声求饶。
“三公主恕罪,三公主恕罪!”
程淮安瞥了几人一眼,冷笑一声。
“哼,恕罪?笑话!你们可知刚才轻薄的,便是父皇一月前亲封的嘉和郡主?”
钱衡民等人身在宫外,自然不知这嘉和郡主有名无实,如今听到这封号和官爵,立刻就慌了神,冷汗都将要从额头落下,忙跪着转过身去,向她行了大礼,高声哭喊:“郡主恕罪,郡主恕罪!”
陆容予见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愣愣地看向面前趾高气昂的人。
无论是三公主的突然出现,还是她突然对自己态度的转变,都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郡主仁慈,但你一错再错、不知收敛,便由我来替郡主罚你。”
见她并没有要处置几人的意思,程淮安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在地上的几人,大喝道:“来人!把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拖出去杖责,打到他们后背开花,不敢再犯为止!”
这话说得那叫一个大快人心。
旁边围观之人纷纷鼓起掌来,口中皆喊“三公主威武”。
程淮安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散开,又走到陆容予面前。
“你随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里淮安的戏挺多哒~
被宠坏但心善的骄横小公主人设。
第5章 帝王命
程淮安拉着她出了学堂,一直行到院内的一颗大树前才停下。
她比陆容予年长几岁,个子也较她高些,陆容予跟得费劲,站在树下喘着气对她福了福身。
“多谢公主解围。”
“不必。”
程淮安吐了口气,十分不满地看了她一眼,见此人唯唯诺诺、毫无心计,任人揉圆搓扁的模样,竟让她无端生出了些保护欲来。
“你怎得被欺负了也不知道还手?打不过就搬身份来压他们啊!一幅任人宰割的样子,真是丢我皇家的颜面!你是要让人传出去,好让人诟病我父皇苛待你?”
陆容予闻言一愣,没想到长公主还有如此可爱娇憨的一面,顿时轻轻笑了起来:“臣女不敢。”
“放肆!”程淮安嘴上这么说着,面上却没有太多责怪的意思,再次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道,“本宫看你以后还是来与我们一同上堂吧,你那处鱼龙混杂,什么杂碎都有,实在不是读书的良处。你虽不是父皇亲生,却住在宫中,到底和他们不同,平日里给本宫欺负欺负也就算了,万不可被宫外的人欺负、看了笑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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