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起淡淡道:“她叫人宠坏了,倒的确有些跋扈过分,这话我会传达给江相,不叫娘子平白受了今日的委屈。”
他对江相的称谓有些奇怪,江苒一时没有察觉,只是眼见着他起身,冲着自己走过来。
他瞧着生得文弱清减,但是身量却极高,甚至都还未曾靠近,她就察觉到了压迫,情不自禁地往后仰了仰。
第13章
江苒仰着头,颇觉不自在,如临大敌般紧绷了身子,眼睛直直地瞧向裴云起。
他垂眼打量着她,睫毛漆黑,面色清冷,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喉间突出的喉结,还有宽松的衣袍之下的清瘦腰身。
他其实凑得并不是很近,然而江苒如今眼里却只见得到他一人,鼻尖闻见一缕冷香,像是金猊所吐的香雾气息,却还多出几分山间雪松般的清冽。
她愈发不自在了,努力地往后仰身,好像眼前的清俊郎君是吃人的猛兽。
她这样受惊炸毛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好笑,裴云起想到的却是那天晚上,窗外下着暴雨,那会儿她倾身过来,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毫不在意自己的发尾落到了他面上,而她握着银簪的手一抖也不抖,沉声威胁于他。
裴云起瞧着她,询问般挑起了一边的眉,“先头那会儿见了歹徒倒不害怕,如今怎么紧张成这个样子?”
江苒一怔,旋即下意识回答他道:“光天化日之下,郎君这也太唐突了。”
“唐突”二字一落,对方便伸手,从她发间取下了一枚银簪。
那正是江苒母亲的遗物。
江苒一惊,忙劈手去夺,却见他手指一转,将银簪握紧了,背到了身后。
她仿佛感到自己被轻薄了,怔了一怔,旋即脸色涨得通红,咬了咬嘴唇,只道:“大公子如此戏弄我,是不是因为我同蒋娘子起了口角,你要为她出气?”
裴云起不意她会这样想,微微皱了皱眉,道:“自然不是。”
可话才说完,就见她低下头,他的角度便能看到小娘子垂着脑袋,肩膀一耸一耸的,咬着嘴唇像是很努力地忍着眼泪,她道:“您也看到了,分明是她要寻我麻烦,我知道我身份低微不能与相府的女郎相比,可如今我受了她的挤兑欺负,您却还要继续来为难我么?”
他迟疑了一瞬,倒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好端端的,就哭了?先前见她伶牙俐齿地同蒋蓠一行人对上,也不落下风,怎么到了他这里,他什么都没做,她就哭了?
他拿她的簪子,无非是想证实自己心中的猜测,可没想着把人惹哭,因此便微微弯下腰去,无奈地道:“……我并无此意,簪子还你,别哭了。”
就在他弯腰的一瞬间,江苒猛地抬头,劈手将银簪夺回来。
她握着自己的银簪,笑眯眯地看着他,眼里哪有半分泪意,她含笑道:“大公子既然不是为蒋娘子出气,那做什么要欺负我?”
裴云起:“……”虽然他并没有这么想,但是江四娘的变脸速度也着实叫人叹为观止。
欺负,什么欺负,这天下真有人能欺负她么?
裴云起并未与她再在蒋蓠的事情上费口舌,只是道:“看来这簪子对江四娘子而言,十分要紧。”
江苒直觉他知道什么,遂警惕地看着他,道:“这是亡母遗物,因而我十分在意。”
裴云起轻轻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从江苒跟前退开,重新坐到她对面,缓缓抬手,往杯中注水。红泥小壶衬得这位大公子的手修长白皙,金尊玉贵极了。
江苒不自然地看着他那张好看得过分的脸,心里情不自禁地想:……都说相府三位公子各有千秋,又以当今皇太子最被认为是美郎君之首。可单一个江锦都好看成这样,能比他还好看的人,难道是天仙不成?
她只被美色晃了眼那么一会儿,理智便重新占据上风,面上挂上端庄的微笑,说,“那玉佩是郎君之物,我原不该据为己有,然而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一不小心扯进京城相府同定州刺史的大案之中,自然要小心谨慎,以免白白送命。”
这原是她的猜测。
她依稀也还记得上辈子周府遭贼之事后,江司马短暂地得意了一段时间,在那之后不久,便是江家倾覆,江司马入狱,江家被抄。
定州城说大不大,丁点儿新鲜事都能闹得满城风雨,仔细想来,那段时间最大的变数,便是京城来客,以及周府遭窃。偏偏这两件事情,都同眼前之人脱不开关系。
他的玉佩如今落在她手中,江苒以为他将自己当成了威胁,方才是想夺回证据,她自知不是对手,便索性把一切摊开了说,诈他一诈。
裴云起有些惊讶。
他惊讶的目光落在江四娘艳若桃李的眉目上,只一瞬,便又收回,斟酌着道:“这些猜测,从何而来?”
他没有一口否认,便将江苒心中猜测愈发证实了三分,她手指紧紧揪着自己的裙摆,努力让自己的神情更自然一些,她道:“不然以郎君金贵之躯,为什么要夜探周府?周司马是封刺史亲信,想来如今已有把柄落在了你们手中了。”
裴云起听她娓娓道来,自个儿手中动作亦是不紧不慢,喝着清茶,慢慢地道:“江四娘子,祸从口出。”
“自然,我这些,都只是猜测,那块玉佩也只是郎君偶尔落下,”江苒话锋一转,轻轻地笑起来,又恢复了毫无心事的模样,她说,“男女授受不亲,我同郎君同处一室,已是僭越了,若郎君无事,我便先告辞归家去了。”
虽然是裴云起主动寻她来,可江苒从头到尾却是不慌不忙,喜怒笑嗔,能收能放,牢牢地把控着二人交谈的节奏。
裴云起倒觉得有些哑然。
好像每一回见她,对方总能再改变一回他对她的看法。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温婉且柔软,生机勃勃得像是春天里头清早还带着露水的花朵,裴云起如今却知道,这美丽的笑容下头,藏着江四娘子煞费苦心的算计。他瞧着她镇静的面色,只道:“你分明担忧江司马,为什么不开口问一问?”
江苒:“……”说得好像我问了你就会回答我一样。
她脸上的嘲讽实在是太明显,至始至终在他跟前努力表现出来的那点儿委曲求全算是彻底破了功,裴云起终是没忍住,轻轻弯了弯嘴角。
清冷的画中仙忽然笑起来,便仿佛薄雾乍破,彤云出岫,是难以言喻的温然清雅。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在江苒恼怒的视线中,渐渐收敛了笑意,只是道:“四娘子不必忧虑太多,这些长辈们的事儿,不是你一个小娘子能管得了的。”
江苒恼道:“你我年岁仿佛,这话便不必了。”
裴云起愈发觉得她有趣,见她实在紧张,便破天荒地说了句安慰的话,道:“四娘子福气还在后头呢,如今便且先像个寻常小娘子些,不必忧心这些大人们的事儿。”
“什么叫像个寻常小娘子,寻常小娘子该干什么?”她笑容愈发有点绷不住了。
旋即却见他紧绷的面色忽然松开,像是笑了一笑,旋即便道:“寻常娘子来这珍宝阁,该挑点漂亮的首饰。”
她还要再问,可裴云起却冲着不远处摆了摆手,冲着帘子后头影影绰绰的人影道:“把东西拿来。”
有人应声,没过多久,便有一个侍从捧着一托盘走了过来,将东西放在了江苒跟前,她有些不明所以,将疑惑的视线投向对方。
江锦摆手叫人下去,自己则伸出手,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拈住上头的锦缎一角,将其掀开,显露出其下之物来。
那原是一支贵重的孔雀簪,簪尾的孔雀尾羽展开,连绒毛都雕得丝缕可见,烧蓝的工艺次第在其上铺开,染出深蓝浅碧,而原该是孔雀尾羽花纹的地方,又点缀着许多颗流光溢彩的红宝石,被屋内灯光一照,那孔雀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抖着自个儿贵气的尾羽踱步起来。
江苒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
倒不是因为这簪子多么漂亮美丽以至于叫她失态,而是因为江苒记得,她是见过这簪子的。
上辈子江云成婚,礼物满满地堆了一院子,她唯独对这支孔雀簪有些特别的喜爱,新婚之夜将其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久,笑说,“太子殿下出手,可真是不同凡响,可惜了……”
要说那根扁头喜字银簪见证了江云从落魄到风光,那么这根孔雀簪,则是她命运极盛之兆。
甚至可以说,这孔雀簪乃是上辈子江苒无缘得见的东西,也象征着她这辈子想要努力获得的荣华与安宁。
她着实出神得太久,而在她看着孔雀簪之时,裴云起也在看她。
她脸颊细白,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两排睫毛细密漆黑,微微卷翘,愈发显得那双眸子柔美妩媚。她的美是不带矫饰的天然之美,同京城中那些行走坐卧间都有规矩体统可讲的娘子们都不一样,美得像是把整个春天都搬进了这间屋子里。
良久,小美人儿才咬着一排贝齿看过来,她眼中有些异样的神采,只问他,“大公子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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