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月,上次我说的那件事儿,你得快点想。”他说,“左右逢源,是不可能的。”
李夕月有些惊惧地抬头看他,生怕那个“左右逢源”指的是亦武。然而又想,她如果拒绝,他能同意?不会又是挖了个陷坑给她吧?
这一抬头,恰好对视,看不出他有醋意,倒觉得他比平时自信。
李夕月低声说:“终身大事,难道是随便想想就能决定的?”
“不错,这是终身大事。”他似乎很满意她重视的态度,“你好好想,但是别拿这句话来拖延。”
他坐在条炕另一侧,他的书案前,轻轻叩了叩书案上的一本折子:“这是大理寺上奏的折子,陈如惠的妻子已经递了控状,我这里在仔细研读,一个字都不敢错漏。那张什么狗屁方子,你找个机会给颖嫔送去。”
他冷哼一声:“她们要误解也有误解的好处,至少我不用日日敷衍得那么苦了。至于是不是如她们所想的——”
他凝眸看着李夕月,而后勾了一些笑意:“以后总叫你知道。”
李夕月顿时脸红,端起桌上三清茶的盖碗,说:“奴才告退。”
皇帝点头,她就急忙退了出去,迎面看见李贵,她给他蹲了蹲身,低声说:“多谢李谙达。”
李贵摸不着头脑:“咦,谢我做什么?”
李夕月不说只笑笑,然而心知李贵还是对她好的,必然没有把她偷偷找亦武说话的事告诉昝宁,不然,能不起一场绝大的风波?
天子父天母地,因而冬至祀圜丘,夏至祭方泽,都是皇帝最庄严的大典。
冬至祭祀之前有三天的斋戒,昝宁三天吃蔬食,不近嫔妃,过了三天“清心寡欲”的日子。
大典当天,王公大臣一同陪着到天坛,一番肃穆的繁文缛节下来,大半天功夫就没了。
李夕月先就得了他一盘香梨——是赐给颖嫔齐佳氏的——当然不过是个幌子。
趁着皇帝去祭天了,李夕月在一个小太监的陪伴下,大大方方往永和宫而去。
颖嫔看着一盘香梨,五味杂陈,更闹不懂皇帝到底是宠她还是不宠她装装样子的。然则只有恭恭敬敬六肃谢恩,然后把李夕月延进屋子里招待。
润格送了茶和点心,就被颖嫔挥退了。她对着李夕月一个人,笑得实在勉强:“刚刚敦嫔那脸色,我真是尴尬得没法说——不过就是一盘梨,倒似把后宫分出了高下似的。我实在也不愿意她们另眼看我。”
李夕月听她发牢骚,无非就是赏得轻而显得“情意重”,而她心里有数,这所谓的“情意”更是狗屁。
她不能不发声制止颖嫔接下来会滔滔不绝的牢骚话:“颖主子,奴才得说句僭越的话,今儿早上伺候万岁爷吃水果,他独独喜欢这次进贡的梨。奴才说:‘这样的好东西是不是六宫都有?’万岁爷就叹了口气说:‘贡得不多的,只奉太后、朕和皇后三处,只怕旁人是尝不到了。’又不多,只一盘子四个,但万岁爷心里有颖主子,才尽想着您。”
颖嫔脸色回转来,握着李夕月的手感动地说:“真是!你心肠好,又知恩,平常里总为我说话,我只恨以前没有好好疼你!”
想了想撸手上的镯子要赏给李夕月。
李夕月觉着这和吴侧福晋的赏赐是一个概念——她不能因小失大。
所以连连推辞:“颖主子,您要是见外,就厚赐奴才。”
颖嫔怔怔地停了手问:“怎么这么说?”
李夕月悄声说:“奴才在万岁爷面前进这个言,也是为了有话回主子呀。”
她从袖子里掏出吴侧福晋给的方子,声音压得愈发低了:“奴才也是机缘巧合,到礼邸和吴侧福晋说了好些话,东西都给主子带到了,吴侧福晋十分感念主子,欲要回赠,又怕不便,只叫主子放宽心,说万岁爷……”
她说着都心里不忿,然而演戏必须逼真,所以眸子四下里看看,掩饰过这片刻的停顿,才神秘兮兮说:“……说万岁爷大概身子骨不强健,该用些补剂方子。宫里呢,药品不许进出,但方子不禁,您先看看,可以荐举给皇上,自然由太医院掌过眼后再定夺用不用。反正横竖都是您对万岁爷的孝敬心,万岁爷肯定会感念的。”
颖嫔恍然一般,重重地点点头:“怪道呢!既然有这么好的方子,少不得进献上去。我也叫个御医先悄悄看看,若是□□不离十了,再献给皇上。”
李夕月点点头:“侧福晋还说,若是有机会,冬至后进宫时想见主子一面。不过这话奴才不敢和万岁爷回,还得您侍寝的时候亲自提一提。”
颖嫔又是点头:“好的,虽说不合规矩,其实命妇进来和做嫔妃的亲眷聊聊天并不鲜见,我和万岁爷请求便是。”
李夕月功德圆满,又和颖嫔闲聊两句,然后看看屋角的钟说:“哎呀,时辰不早了,万岁爷回宫后一定要茶喝,奴才就先告退了。”
颖嫔叫润格打赏了李夕月五钱银子,说:“姑娘不肯要赏赐,这点跑腿的钱总不碍的——也是宫里一直的规矩。”
李夕月谢了她的赏,高高兴兴回到了养心殿。
☆、第 84 章
到了下午时, 阴沉沉的天空开始飘雪,而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李夕月蹲在茶房,在炉子边烘着手, 不时担忧地看看外头的天空,怕外感风寒刚刚痊愈的昝宁在路上着凉。
好容易听见太监们叫吃的声音, 她知道是皇帝回来了, 赶紧把热茶准备好。
从茶房的帘子里能看到他进来, 小太监在他身后给撑伞,但雪大,短短几步路就看见他端罩上落了一层雪花。
他进门先去西暖阁, 随后是内奏事处的小太监送进去一个又一个明黄的奏折匣子, 李夕月心里想:太勤政了,大概一时不用茶。她伸手触了触他的明黄珐琅彩茶碗,怕会凉掉, 于是打开茶焐子,打算稍微焐一会儿——不过他讲究, 焐久了茶会变色变味, 就不堪用了。
好在没一会儿,皇帝那里叫了奉茶。
李夕月试了试茶温, 又用银瓶装了热水,一起送到西暖阁里。
“下雪了。”他首先说。
李夕月跟着点点头:“上午天还好着, 下午就下雪了,外头冷吧?”
昝宁点点头:“不过我今天活动了一天, 这会儿其实不冷。”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住李夕月的手:“女孩子一般都怕冷吧?”
李夕月手倒也不冷, 刚刚在炉火边烘得热乎乎的。但被他握着,心里安定,所以李夕月乖乖地一动不动。
“年底前各衙门要封印。”他说, “陈如惠的案子要尽量在祭灶前审清。不过挺难的,陈如惠的妻子只说她丈夫无缘无故不可能自尽,突然身死其中必然有缘故,却没有证据。这就很被动了。”
李夕月问:“没证据,却要那么快就审清?万岁爷,这不让人觉着您是故意的?”
昝宁怔怔地望着她,然后说:“我就是故意的呀……”
当然,不应该让人瞧出端倪。
他有些失落,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案桌:“夜长梦多,陈如惠的妻子本就是一个弱女子,我的老师好容易劝说她葬了夫君之后,千里迢迢、孤注一掷地来京控,如今却被不上不下地悬着,背后不知道被威胁了多少次,意志略不够坚定些,只怕就要崩溃了。”
李夕月设身处地地想想这位女子的遭遇,确实觉得她太不容易了。京控一旦失败,就有可能被倒打一耙,一旦问了个“诬告”,反坐是免不了的,对女性而言,无论是坐牢还是流放,只怕其实就是死路一条了。
昝宁在犯愁,虬结着眉头,握着李夕月的手毫无绮思。
李夕月也竭尽全力帮他、帮那个可怜的候补知县的妻子想法子,但她见识这些事实在太少,实在想不出合适的法子。
别家的悲欢与宫里的悲欢并不相通。
皇帝祭天过后,宫里就开始热热闹闹筹备过年了。
偌大的紫禁城,从洒扫除尘开始,到浣洗各处的幔帐、被褥、桌布、椅袱,再到准备年节里的各种吃食、赏赐、戏班子……从皇后、嫔妃到宫女太监,无一不是忙得脚不沾地。
养心殿的东暖阁里,金砖地面被擦得分外锃亮,皇帝的那一把规矩草仍是原样摆着。外头是大雪覆地,暖阁里暖融融的如春天一般。
“都下了六七天雪了,不知还要下到什么时候!”李夕月捏着一块抹布,把窗缝里的灰一点点沾掉,扭脸看见宜芳毛毛糙糙地去换椅袱,结果一脚带起几根规矩草,顿时草都错了位。
李夕月唬了一跳,叫一声“当心!”
把那小姑娘吓得木头一样杵在地上动弹不得。
李夕月挠挠头,忍不住先怪她:“你看你,这里的规矩草位置不许变动的,你这飞起一脚,我还不知道摆不摆得回去了!要是……”
说了一半,突然见李贵打起帘子,昝宁回来了。
他看见地上错位了的规矩草,眉头一皱。
李夕月知道这是他立规矩的玩意儿,以前听白荼说的那么严重,生怕他真的问罪于宜芳这个小姑娘,只能自己揽下来:“万岁爷,奴才刚刚擦灰时不小心碰到了。奴才这就给它归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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