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算不如天意,皇帝在喝了一口茶后就皱眉说:“别跑,今日用的什么水?”
李夕月按规矩回复:“回万岁爷的话,用的是行宫收贮的山泉水,已经淀过滤清了。”
“真难喝!”他品评着,“这水不如礼亲王那里的。”
礼亲王的茶水,他也小小地抿了一两口,只润唇的量,但茶的香味和水的清冽已经足够品鉴了。
李夕月能说什么?默默然看看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昝宁又说:“他是会享福呢!出来围猎,带了一堆妾,他那老腰受得住么?”
说完这句,突觉自己是在一个谨严的处子面前说这些有另一层含义的话,不由抬头瞧了瞧李夕月的神情。
李夕月是忍俊不禁的模样,在御前防着失礼,死命地憋着笑。
皇帝本来心情就不好,顿时起身指着她鼻尖说:“你皮倒真厚!笑什么?你说你笑什么?”
李夕月刹那就不敢笑了,小心抬头看看他,嘟着嘴说:“奴才没笑什么……”
“我信你个鬼!”皇帝个子高,又离得近,低头说话宛如雷霆炸在她脑袋顶上,炸得她耳朵里“嗡嗡”地响。
李夕月缩着肩膀,偏着脑袋躲他的怒火。
皇帝对她吼:“重新回话!”
李夕月只好说:“奴才远远地看见礼亲王,腰腹有三围,像话本子里写的安禄山似的,万岁爷再提到他的腰,奴才想想觉得好笑嘛。”
真是,屁大的事也要吼人!要不是她编瞎话的能耐强,只怕早给他问傻了。
昝宁听她声音略带哭腔,知道自己这一顿咆哮把人家小姑娘吓到了,面对的是她,不是那些粗蠢的小太监,他就觉得没意思起来,咳嗽了一声打招呼道:“朕今天火气大,你别怕。”
“奴才能告退么?”
昝宁看她唬得可怜,心里有点愧疚,点点头说:“好,茶我也不想喝了,你和白荼把泉水多澄一会儿。去吧。”
李夕月战战兢兢出了他的营帐,到茶房里干了一会儿活,这委屈已经不是个事儿了。她想着皇帝鄙夷礼亲王“老腰”的话语,想着她偷看她阿玛的那些话本小说上写的故事,哪还有不明白意思的?自己越想越好笑,连扇着风炉的水她都差点笑出声来,惹得白荼多看了她好几眼。
晚上用餐时,皇帝吃不掉的一大堆菜御赐给随身伺候的宫人们。
白荼端着一盘鹿肉进门:“来来来,添菜。”笑得诡异:“沾你的福,我也有这样的好口福。”
“沾我什么福?”
白荼笑道:“御前讲究食前方丈,围猎时虽不如在养心殿,也算不差了。万岁爷这次赐菜,特别一道一道地指名道姓地给,李总管只是得了白肉,我们俩却能享用这仅只供上的肉。”
她笑眯眯看了李夕月一眼:“你说,万岁爷不是故意的?”
李夕月对这种打趣一直表现出嗤之以鼻:“我看就是随口说的。我还不爱吃鹿肉呢。”
“好吃呢!”白荼很认真地向她介绍,“真真是围场试猎新得的!围场里的动物,其实也是行宫佐领们豢养的,不过到底是放养在这么大的山林里,和家里养的味道还是不一样。统共得了两头鹿,万岁爷一只,另一只赐给了礼亲王和几位大臣。你尝尝,格外美味。”
越是好的食材,烹饪方式越是简单。李夕月瞥那碗鹿肉,肉片色泽鲜亮,裹着薄薄的高汤芡汁,香气扑鼻。她撇着嘴尝了一口,果然是入口如酥,鲜美的滋味溢满口腔。
但心里对他赌着气呢,她故意说:“我觉得没什么稀奇,姑姑你吃吧,我就吃点菜肉。”
白荼着意看她两眼,李夕月低头扒白饭。
白荼笑道:“生气了?”
李夕月飞快答:“哪有!”
白荼慢悠悠说:“行,那我就享口福了。”慢慢把鹿肉片都吃了。
李夕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看着白荼一筷子一筷子地夹鹿肉片,她就一口一口地咽口水,然后大口大口地扒饭来掩饰。
心里忿忿地想:谁稀罕你!见天儿拿人家撒气,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么?我早看透你了,不在乎你这点示好!
又想:这算是对她示好么?
再想:示好我也不稀罕!皇帝有什么了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不记得那里看的资料了,围场的动物属于半豢养型的,不是十足的野生动物。不过,不管怎么样,古人猎捕大多是不得已,我们现在还是应该给野生动物多一些生存空间,我是坚决的自然法则支持者。
☆、第 36 章
晚间白荼伺候最后一次茶水。
皇帝在御帐里擎灯看奏折, 一本一本皆看得仔细,一点细节都不肯疏忽掉——甭管他人如何掣肘,他总归是当朝的皇帝, 他自己不能自弃。
见白荼进来添茶,他放下手中的朱笔, 揉了揉睛明穴, 然后问:“鹿肉片好吃么?”
白荼急忙蹲身谢恩:“多谢万岁爷恩赏, 好吃极了。”
昝宁略感欣慰,又问:“她呢,喜欢吃么?”
白荼当然晓得“她”是谁, 今儿个下午御幄里皇帝的一顿吼, 谁都听见了。
他是天子,当然要端着架子,但细节处还是在刻意修好, 所以盼着“她”也懂得。
但是要不要欺君,白荼有些踌躇。
她这一踌躇, 皇帝心里就有些明白过来, 而且感觉胸腔里渐渐有些凉,有些酸, 他看看白荼,目光就移到了面前的一张白纸上, 于是提笔假装忙碌,在纸上乱写乱涂, 嘴上说:“你不必说了, 朕晓得了。”
白荼说:“万岁爷,她到底还小,入宫的时间又短, 在家里小姐当惯了,总有点小脾气。”
昝宁故作轻松地笑笑:“朕知道,谁还和小丫头片子计较不成?”
可是他睡下时,心里压制着的难过就泛上来,他拿她撒什么气呢?!活泼泼、笑眯眯的小姑娘,每每给他的坏脾气给吓到,会不会有一天也变得和紫禁城其他人一样没有生气,死气沉沉?
晚上入眠可以乱想,想了她一会儿就会有其他念头——算算他冷落后宫已经很久了,倒像自罚一样,憋得自己难受——却又不敢碰她,这是什么毛病?!
第二天皇帝围猎。
李夕月和白荼在营帐里听到围场上哨鹿的声音“呦呦”的,听得特别清楚。早晨是“哨”,到了午间左右,则马蹄声、呐喊声震天动地。
李夕月听她阿玛说过,围猎的过程就是侍卫们先头戴鹿角,用鹿哨子吹出雌鹿的叫声,引诱雄鹿前来找配偶,然后在皇帝和各旗统领旗子的指挥下缩小包围圈,把这一“围”的鹿及其他动物逼到空地上射杀。
李得文还感叹地说:“这些旗人的先辈可是真剽悍!从皇帝到满族大臣,哪个不是娴于骑射?每次猎获都是几百大车这么装,皇帝一个人射鹿、兔、虎……就能上百只!——记载上都写着呢。但如今到底不同往昔,旗下大爷们擎鸟笼子斗蛐蛐。”他会自失地一笑:“嘿,我也是。这会子叫我跟着射猎去,我只怕要叫野兔子蹬死。”
惊天动地的动静直到晚上才停息。
远远地看见山丘间茫茫的火把渐渐移近了,马蹄声也愈发清晰。守着网城入口的侍卫先举火把为号,接着是御幄周围服侍皇帝的小太监们奔散递话:“是万岁爷回来了!预备着伺候!”
其实谁都不敢怠慢,皇帝的热浴水、热茶饭都早就备好了,只等他回来一传,大家就能给送到位。
白荼在做茶房的帐篷里看风炉子上的水,絮絮道:“这水淀了两天了,滤了两回,再要怎么洁净就除非换水了。万岁爷回来一定口渴,茶水得温、不能烫。”
最后来一句:“哎,今儿是你的班儿!”
李夕月苦着脸:“我晓得。反正我每次伺候就是挨呲嗒。”
白荼别她一胳膊肘:“净胡吣,皇上对你怎么样,我们可都长着眼儿呢!”譬解给她听:“反正小心谨慎总没错,少说话,多看他脸色,特别是——”她拧拧李夕月的脸蛋:“要笑!”
正说着,李贵在门口一探头:“快!万岁爷渴了好一会儿了,奉茶!”
李夕月被白荼轻轻推了推,没奈何端着茶盘去他御幄里。正好看见好几个小太监在抬雨毡、油布和皇帝洗浴用的大澡盆,还一桶一桶地准备着热水。
李夕月进门,见皇帝穿的是甲胄,这会儿斗篷和帽子都摘了,嘴唇有些焦敝,脸色也不大好看。
“万岁爷,茶。”她愈发小心,走路都悄没声儿的,轻轻把茶盏放在他手边的小案上。
昝宁大概渴极了,端起茶碗一吸而尽,然后示意她再倒一碗茶。
李夕月倒着呢,澡盆和澡水都准备好了——就在屏风隔着的、做寝卧的后半边帐篷那里。
昝宁喝完第二碗茶,抹了抹嘴角的水渍,伸平双手让伺候衣冠的宫女给他卸下甲胄。
没想到这甲胄还挺沉的,平时最重不过捧冬朝服的小宫女把胸甲卸下来后居然一下子没捧住。李夕月眼疾手快上前帮着捧了一下,不然,这沉重的胸甲要砸在皇帝脚趾上,这宫女只怕要玩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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