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气是真叹气,苦笑也是真苦笑,但是这么多年在宫里心如止水,如今不过做个寿,自然更和古井似的波澜不惊了。
太后瞥眼见皇帝远远的身影,目光中流出瞬间的冷意,而后回头笑道:“你这话太客气了。想当年,我也得尊您一声‘母妃’,不过是现在年纪也大了,反倒是做了老姐妹一般。哈哈哈……”
等她身边的太监通报说皇帝到了,她才淡淡说:“那快请皇帝进来吧。今日是他庶祖母的寿诞,他好好贺一贺也是该当的。哎,禧太嫔,若有所求,今日是你大寿,该提就提!别怕皇帝没钱哭穷。哈哈哈哈……”
笑的声音叫人背上起鸡皮疙瘩。
禧太嫔谦虚了两句,眼见皇帝已经进了门。
他首要给太后请安,禧太嫔闪身要躲避,太后一把拉住了她,笑道:“你都是皇帝的祖母了,受他磕一个头也该的。”
禧太嫔从容道:“礼不可废,我辈分虽高,不过是德宗皇帝的低微侍妾,今日妄得这个‘太嫔’的称号,也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
昝宁起身,对禧太嫔拱手一躬:“今日是太嫔的大寿,也是该贺喜的。”
招一招手,让人把礼物捧上来。
几个太监和宫女捧着托盘到禧太嫔面前。托盘里有精致的衣料,精美的首饰,一盒老山参,一柄玉如意。
禧太嫔感动地笑道:“真是!只有叩谢皇恩了。”
挨着把那些托盘看过去,叹道:“真是,太贵重了,我没几年就要入土的人了,怎么当得起!”
衣料是石青缂丝的,首饰是金桦皮凤,老山参看着有二三两,而玉如意洁白无瑕,捧着它的李夕月一双手也一样圆润而洁白,笑眼弯弯看着旧主人。
禧太嫔特意捧起玉如意,笑道:“真是如意呢!”
李夕月说着吉祥话:“愿太嫔吉祥如意,万寿无疆!”
太后瞟了她一眼,转眸又看向丽妃。丽妃一垂眼睑,然后俨然后宫当家人一般,起身捧着卮酒:“妾领着后宫的姊妹们,恭祝禧太嫔万寿无疆!”
三盏寿酒喝下去,大戏也热热闹闹开始了。戏台上小太监们已经装扮好了,那唱词声音如破云裂帛一般,京胡、大鼓、小鼓、锣钹……声声响彻云霄,戏台上各路神仙唱着吉祥辞,孙悟空蹦来蹦去,鲜花撒得戏台上都是,而太后叫一声“赏”,便是几个太监用竹箩筐抬出了几筐的铜钱,抽散了串绳,“哗啦”一声倒在戏台上,而那些小太监做的戏子们,顿时没了“神仙”的样子,一个个撅着屁股上前往怀里搂钱。
太后看得哈哈大笑。
昝宁陪着笑了笑,但他现在满脑门子都是“钱”字,看着宫里唱个戏如此散漫用钱,实在有点不是滋味,又不能不凑趣,但笑起来就勉强了。
李贵这时到昝宁身边,低声说:“万岁爷,借一步。”
太后斜乜过去,笑道:“皇帝事情忙,就去办事吧。”
昝宁到了外面,热闹声隐隐还能从里头传出来,他摇摇头说:“好家伙,光听这动静,我就热得冒汗了。”
李贵却很严肃:“刚刚有一份折子送过来,事情有点讨厌。必须请万岁爷赶紧圣裁。”
昝宁问:“怎么,水患严重了?”
李贵说:“不是山东那里来的,是京里的。”
昝宁从李贵手中先接过略节看了看,脸色陡然就变了。接着一把夺过奏折匣子,打开抽出那一本黄绢面儿的奏折,越看双手越颤抖得厉害。
“荒谬至极!”他恨恨地、低声地骂,“跟朕过不去,作筏子作到张师傅的头上来了!”
李贵低头叹了口气:“明显是找事。春闱的卷子,早不闹晚不闹,发榜都发了快一个月了,突然出这个幺蛾子。”
昝宁说:“那些个落榜的举子在传这个话的,一个一个查实了抓起来!朕对付礼亲王难度大,对付这帮子嘴上没毛的读书人也没本事了?”
又说:“九州清晏里有大臣用的值庐,叫张莘和和白其尉过来叫起。”
李贵匆匆去了,没一会儿又匆匆回来了,这次脸色越发难看。
昝宁问:“怎么了?”
李贵说:“豹尾班侍卫在园子里,园子外……”
“园子外又怎么了?”
李贵凝重得很:“园子外都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人。”
这本也是正常的,步军统领衙门要负责皇帝的安全,在园子外站岗值守是他们的职责。
但昝宁知道李贵是个熟谙宫里宫外政务的老太监,他这表情,绝不是寻常的步军统领衙门值守那么简单。
“步军统领衙门……”昝宁说得有些吃力,“人很多?”
“人很多。”李贵左右看看,“今日随扈过来,禁军的人就很多,没成想这会子更多。而且——”
他咬了咬牙,终于说:“刚刚奴才要出去传话,他们说,要有‘御赏’印的手札才能放入出去。”
昝宁脑袋“嗡”地一响,心里知道不妙。
他深吸了几口气,对李贵说:“朕先用皇帝玉玺写一份手谕给你,你带到门上去,端起架子和他传话,若是还明摆了不听从,那就是抗旨不遵了。”
他的牙咬了咬:“他们还敢看着朕一辈子不成?不怕朕找他们算总账?!”
李贵默然了一会儿,毅然地说:“是,奴才立刻去备办笔墨。”
昝宁又说:“去门上传旨之前,你先绕到豹尾班侍卫那里,叫侍卫班领心里有个数。”
“侍卫……不如禁军人多。”
“他还真敢和侍卫们打起来?”
李贵先应了声“是”,而后才说:“若连抗旨都敢了,就没什么不敢的了。”
“如今毕竟不是乱世,我好歹是祭过祖宗社稷的国君。”昝宁安慰道,“人心悠悠,她虽然是太后,想要造反弑君,还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有明天。”
确实,即便是乱世,也讲究个“师出有名”,做了初一,还得怕人家做十五。
太后和步军统领衙门想弄出什么后手,想必也不敢不站稳了地步。
昝宁不知道她要用什么样的幺蛾子来钳制自己,这会儿只能先耐下性子等待着。
给李贵写完手札,敲上皇帝的随身小玉玺。李贵把那份手谕折好放在怀里,仰头对昝宁说:“万岁爷,一切莫急,就如您说的,太后胆子再大,也不能不顾忌悠悠众口,不能不顾忌朝堂里还有很多是忠心于您的大臣。但这次这阵仗,估计您得吃点亏了,吃亏也不怕,人么,总是要忍耐的,总是要吃亏的,留着后头起身的机会就行了。”
最后还像嘱咐孩子似的“别急啊”一声,提醒昝宁他别耍大爷脾气,也别怕太后的淫威,只管昂首挺胸去面对就行了。
昝宁嘱咐完李贵,亲自捧着那个弹劾张莘和的奏折匣子回到了“九州清晏”的戏台子边。
新的一场戏又开演了,这次唱的是《打龙袍》,扮演李国太的那个年轻太监,一脸女相,竖着眉毛,老声老气地唱白:
“我把你这无道的昏君!
一见皇儿跪埃尘,开言大骂无道的君。
二十年前娘有孕,刘妃、郭槐他起下狠毒心。
金丝狸猫皮尾来剥定,他道说为娘我产生妖精。
……
我越思越想心头恨,不由得哀家动无名。
内侍看过紫金棍,包拯,替哀家拷打无道君。”
听戏的太后笑得极欢,假装没看见皇帝进来,却对左右道:“嗐,可惜咱们没一位包龙图!”
昝宁心里有气,因而紧跟着笑道:“是呢,要有一位包龙图,狸猫换太子的事何处遁形?李国太也不受那么多年寒窑之苦。”
太后笑容即刻凝结在嘴角眉梢,而后慢慢扭头,冷笑道:“哟,皇帝忙完政事回来了?”
昝宁捧着黄匣子道:“也不算忙完,不过奉陪太后和太嫔也是要紧事——朕叫军机处到‘九州清晏’外值庐来商量事情,毕竟么,那么大的国家,那么多的事,一件都耽误不得。对了,儿子这里刚收到一份要紧折子呢,太后帮着掌掌眼?”
眼睛仔细看着太后的神情。
太后一脸不屑,说:“我早就归政了,连印信都交出来给丽妃了,不享享清福,看什么折子?!”
昝宁笑了笑:“是是,这句话是儿子说错了。太后好好享福,儿子不敢打扰。”
转脸就对着丽妃:“丽妃,把太后那枚‘御赏’印给朕用一下。”
丽妃一脸惊惧,结结巴巴说:“妾……妾没带过来啊……”
昝宁开口就训斥她:“这样重要的东西,又不多大,一个荷包而已,怎么不随身带着?!”
丽妃委屈巴巴地瞥向了太后。她那眼神被昝宁捕捉到,他心里立刻有数,弦也顿时绷紧了。
☆、第 164 章
戏台上还在咿咿呀呀的, 但戏台下的人都已经感觉到凛冬降临似的冰封感,说话的声音、嗑瓜子的声音顿时全没了,只有少数人紧张地捧茶水掩饰时, 茶碗和碗盖碰撞,发出了“丁铃当啷”的细碎动静, 又尖又细, 宛如碎玻璃割在人心上。
昝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双手抚膝,目光失焦地看着不远处的戏台,上面的人粉墨登场, 唱腔高亢, 但是他完全听不进去唱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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