昝宁故意犹豫了一会儿,看得那个军机章京额角直冒冷汗,生恐太后与皇帝意见不合,闹将开来,会成为朝野之中新的大震动,而自己作为拟旨的那个人,首当其冲会成为众矢之的。
好在昝宁终于拿过谕旨,仔细再读了一遍,才把皇帝的玉玺慎重地盖了上去,叹口气对那章京说:“既然太后有旨,朕必须恪守孝道和先帝的遗训——就发上谕吧。”
此道上谕一出,果然朝廷大哗:都知道要杀礼亲王其实是迟早的事,但这么急吼吼的未免显得难看了。
再听说这张谕旨是太后抢到养心殿,凌逼皇帝同意钤印的,风向自然更不好听:有说太后归政了,岂能再凌驾于皇帝之上?也有哀叹皇帝如此孱弱,国家大概又要牝鸡司晨,闹出灾难来。
引.爆了清议的则是吴侧福晋被执被审的事。
那个时代妇人轻易不上公堂,有头有脸的妇人更不上公堂。吴侧福晋虽然在二堂受审,赏给了椅子,审理她的人中也有宗人府的人——算是亲眷——都是留足了面子,但她整个受审中哭哭啼啼,只听得见几句“我命好苦”翻来覆去反复说,其他语不成句,完全没办法交流。
太后那里急着要账目的结果,毫不怜惜她。
这日昝宁特意选择在问安的时候问太后该怎么办,一屋子伺候婆婆的后妃小主子们呆愣着眼儿听太后的回复。
太后吸着水烟,享受地闭着眼,无所谓地说道:“堂上那么护着宠着,都不给点颜色看看,她当然还以为自己的是亲王的侧福晋,拿乔不说话喽!叫我说,人是苦虫,打一顿就好了。”
下头“咝”地一声,是有好几个人倒抽了一口气:甭管礼亲王现在怎么倒台,毕竟是皇帝的长辈、宗亲,他的妻妾随便打着问,也是朝廷的没脸;何况,人家还怀着孕。
太后眼睛一睁,尖锐而刻薄的目光直直地射向在一旁的颖嫔,冷笑道:“颖嫔似是有点不服气?”
颖嫔是倒抽气的人之一,但唯独她被太后盯上了,顿时愣住了。
☆、第 151 章
颖嫔自知自己现在后台已倒, 地位岌岌可危,唯独剩下昝宁对她还不错,也就是她唯有的指望。她怯生生看了昝宁一眼, 然后说:“奴才怎么敢不服气?奴才只是想到,听说吴侧福晋已经怀孕了, 肚子里毕竟是宗室的孩子。”
太后冷笑道:“首先, 所谓‘侧福晋’云云就叫错了!礼亲王剥夺了王爵, 一个小妾还敢叫侧福晋?”
把手中的水烟袋子递给伺候她的大宫女,一双眸子射出锐利的光,带着谆谆教训般的语气对颖嫔说:“其次, 国法面前, 一切平等,她既然和礼亲王狼狈为奸,想着闹出宠妾灭妻的把戏, 就该知道有今天的后果——也是给天下所有不要脸的女人一个警示。”
最后笑眯眯问道:“颖嫔,你说是不是?”
颖嫔被她吓得!只能委委屈屈说:“是……”
太后松弛地斜倚在条炕的引枕上, 扭脸对昝宁笑道:“皇帝, 今日我心情不错,叫畅音阁开一台戏, 我们一边听戏,一边等审结吴氏的消息吧。军机处有要紧事, 就传话到畅音阁来,你能处置的就在一旁处置, 不能处置的呢, 就交上来我和你商量着办。”
昝宁有一会儿没说话,最后点点头:“儿子以孝道治天下,自然听皇额涅的, 您高兴,儿子就高兴。”
瞥了颖嫔一眼。
咿咿呀呀的戏曲在畅音阁响起来,太后今日有心点的都是什么《铡美案》《法门寺》《苏三起解》之类的曲目,公堂的威严被学戏的小太监唱出来,倒也不乏几分架势。
皇帝白日里是很繁忙的,军机处和各部的事务不断地递送到畅音阁来,昝宁也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太后面前告罪:“皇额涅,儿子还得见个人。”“皇额涅,儿子急等着处置一件事。”
太后随意地挥挥手:“你去吧,你去吧,国事要紧。畅音阁有些吵闹,辛苦你在这地方陪着我开心。”
但就是不说让他回养心殿办事的话。
昝宁情知这是特意为了看住他,避免她吩咐的“刑讯吴氏”的懿旨执行不下去。
他有两回告退之前,目光瞥了颖嫔一眼。
颖嫔虽然心中惴惴,但也担心吴侧福晋。被昝宁看了好几眼之后,她终于鼓足勇气,悄然跟身边人说了句“方便”,然后在畅音阁外围房那里焦躁不安地等候。
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看见昝宁那件天青色团龙的常服影子从门边而过,后头跟着的是李贵,她鼓起勇气,从门里踏出两步,叫了一声:“皇上!”
昝宁停下步子,说:“你在这里?等朕?有事?”
颖嫔左右看看,低声说:“有些话,想私下里和皇上说呢。”
昝宁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畅音阁旁边,刚刚我召见军机的一间小轩,可以说话。”
颖嫔忐忑地跟着他,来到一间四围关着窗户的小轩里,进门就忍不住眼泪直掉:“皇上,奴才心里太担忧了!”
“不急,你慢慢说。”昝宁坐下来,一旁还有刚刚奉给他的茶,他打开盖碗喝了一口,觉得没有李夕月泡的茶得味,便又放下了。
颖嫔得了他的鼓励,大着胆子说道:“吴侧福晋是奴才的干娘——皇上也知道的,但奴才倒也不仅是为她求情,更是觉得刑讯朝廷的侧福晋——哪怕是曾经的——也实在是太没有脸面的事。”
昝宁说:“但是太后下了懿旨,该怎么办呢?”
颖嫔哭泣道:“奴才不敢说太后的懿旨下得不对,但求皇上明鉴,给朝廷留点脸面。太后在畅音阁听戏,又岂知道外头的一切?皇上若下密谕给三法司,让他们吓唬吓唬也就完了,何必真刀真枪地刑讯一个弱女子?”
昝宁靠近了她一点,低声问:“桂儿,你这是在干政?”
颖嫔吓了一跳,就地叩头道:“奴才不敢!借奴才十个胆子也不敢!”
昝宁靠着她很近,伸手捏着她的下颌抬起了她的脸。
她的脸上不知道用了多少脂粉,摸上去是异常的滑和腻,叫他的手指尖很不舒服。
他松开手,看着颖嫔抬起来的一双泪眼,和声道:“不敢就好。太后下了旨,朕这里无故驳斥做什么呢?审结大案,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多少人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你呢,你乖乖地少说话,别弄得朕也保不了你。”
然后起身拔腿就走。
颖嫔跪在原地已然呆住了。
她这时候才突然明白过来,昝宁并没有不同意太后的主张,自己这番自以为是的求情,自以为说得有理有据为朝廷着想,其实在他看来根本是不屑一顾——他唯只要一个为“刑讯孕妇”一事背黑锅的人罢了。
颖嫔低一脚高一脚地回到畅音阁里,刚刚坐下不久,看着戏台上群魔乱舞般一顿演,呆傻傻尚未看出些门道,就见一个内监驱着急急的小碎步,飞奔过来,当着众嫔妃的面就大声说:“刑部传来的消息:吴氏招供了!”
大家伙儿都木了,好一会儿才窃窃私语起来。
太后气定神闲,对着不远处的戏台说:“唱啊,继续唱啊!这《铡美案》正唱到好处,听听,‘只恐你来得就去不得’,哈哈哈,这演包拯的要赏!”
她笑着,其他人或嘴角抽搐着想陪笑,或左右看着不知所措……总之个个脸色怪异,不知道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情景,什么表情才算合适的。
一会儿,昝宁也进了阁子,神情肃穆。
太后扭脸问:“消息出来了?”
昝宁说:“是,都招认了。账本子还要细细看,估摸着要问几天的话。”
“嗯。办得不错。”
皇帝犹豫了片时又说:“大刑没有敢动,吴氏先有抵赖,不相信会被刑求,后来是……是宗人府发的话,内务府的人动的手,拶了一拶,她受不住就肯招供了。由药婆子当场看了,指骨没事,关节处青肿了。”
太后冷笑一声:“这么轻的刑责,也真是看在礼亲王的面子上没有为难她。”
她眯着眼睛满意地想:礼亲王两个弟弟都和他离心离德,荣聿听说要把铁帽子给他,更是巴结得很,这小子虽有些小滑头,总体还是个听话的主儿,又在内务府,来往方便,堪得大用。
她在戏腔的高亢调子里笑融融说:“总算大案审结,我长久啊这为皇帝悬着的心,也该放下了。”
她看着皇帝,目光锐利:“皇帝你说是不是呢?”
昝宁面无表情,过了片时说:“让皇额涅操心,原是儿子的不孝。”
“哎,好多事你不懂,我不能不操心,毕竟祖辈们留下这样的江山,这样的社稷,我既然劝先帝爷把大位传给你了,自然不能不谨慎地协助你把这江山坐稳、坐好,不能坐视你犯错,毁掉了江山社稷。”
她陡然话音转了,目光看向了颖嫔:“刚刚颖嫔悄悄向皇帝进言,说了点什么?”
颖嫔一脑门子的汗都出来了,起身僵立,好一会儿才在京胡那揪心的曲调中喃喃说了句什么。
太后冷着脸,横着眉,冷笑着斜乜她:“你声音高一些,我年纪大了,听不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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