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俩也不知道是该小太监送茶进去,还是皇帝就自己端进去了,反正在门口踟蹰着不敢进,不敢退,最后只能在门口蹲安,等皇帝自己发话。
皇帝却没问茶,指着李夕月问:“你识字断文么?”
李夕月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本能地不敢欺君,说:“奴才在家的时候,略识过几个字。”宫里还会教宫女读些诗词、账本子,应该不忌讳认字。
皇帝点头说:“肯不欺,就是好的。你把茶端进来。”
李夕月只差张嘴说个“啊?”顿时紧张得脚底打战。
皇帝倒自己一掀帘子又进屋了。
李夕月为难地看看姑姑,用嘴型问:“我怎么办?”
白荼也不知怎么办,也用嘴型安慰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去吧,小心些。”
李夕月硬着头皮从白荼手里接过茶盘,由一个小太监打帘子,低头钻进来皇帝的西暖阁里。
这里的布置和东暖阁截然不同。毕竟是皇帝办公用的,地方阔大,也显得肃穆,“勤政亲贤”的匾额挂在正中。皇帝却没有坐在正中的御座上,一旁的条炕上摆着案桌,他盘膝坐在条炕上面,胸膛尚在起伏,刚刚不知是为什么气得不轻。案桌上的东西挺凌乱的,一盏打磨得光亮的铜制罩灯照着堆放成两叠的明黄绢面的请安折,正中则是搅得乱糟糟的一本。皇帝的朱笔搁在白玉笔山上,两滴朱砂滴落在案几的金丝木面儿上。
“奴才……来给万岁爷奉茶。”李夕月鼓起勇气,学着姑姑的样子说了一声。皇帝不置可否,只鼻子里“嗯”了一声,她就小心翼翼上前,到了案桌前先再次蹲身问安,然后起身低头,把茶碗摆在他案几的左前方——既不碍着他的手批折子,也方便一伸手就取到茶,茶壶放在更远些的小几上。
他没说什么。李夕月略略松了口气,提着空茶盘再次跪安:“奴才告退。”
皇帝说:“慢点。”然后盯着她问:“看到了什么?”
☆、第 18 章
李夕月不提防皇帝突然问这么刁钻的问题,有些不知所措,低着头,看都不敢看他的案桌,声音蚊子叫似的:“奴才什么都没看见。”
皇帝骂:“还什么都没看见!你瞎啊?”
李夕月心里说:你才瞎!问这么瞎的问题为难人!
嘴上说:“奴才进门看见了万岁爷坐在这儿,于是低着头往这儿走,眼睛看的都是地面。其他的,确实什么都没看见。”
“先前御园里,看见你一双眼睛倒是乱睃。”皇帝说。
李夕月心里说:你不瞎!你后脑勺还长眼睛吧。
嘴上说:“呵呵呵,是么?奴才好奇,大概也有两下没看地。”
皇帝默然了一会儿,说:“靠近,看这儿。”
李夕月一瞥眼,他的手指戳在摊开的那本请安折子上。她急忙垂头说:“奴才哪能看这个!”
心道:这是给我下套儿?
皇帝戳了戳折子上显著位置的一个名字,说:“前些日子,两江总督病殁在任上,大中风,去得很快。这个缺分不说海内最佳,也是屈指可数的。加急的折子刚到内奏事处,就有多少双眼睛盯过来了。”
他笑了笑,看了看大气都不敢出的李夕月,说:“你别怕,我只是找个人说说。”
李夕月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手指戳过去的位置瞟了一眼,那是个她根本不认得的名字。
瞟完这一眼,她觉得自己入彀了一般,越发担心害怕,期期艾艾说::“奴才不懂这些事。”
“不要你懂。”皇帝说话有些沉郁,又像自语,又像自嘲,“人人都以为皇帝可以为所欲为,其实束缚的枷锁一点不少。”
李夕月不敢说话,不敢回应他,只能说:“万……万岁爷,茶要趁温热喝。”
皇帝瞥她一眼。
她也只能做出不解语的呆傻模样——这“语”是她能解得了的么?别给自己身上招事儿了!
皇帝伸手拿杯子喝了一口,说:“要烫一点才好。”把杯子往李夕月的方向一递。
李夕月先说了一声:“是。”接过杯子,但迁延了一会儿还是又说:“太烫对喉咙不好。”
皇帝无声叹口气,又伸手说:“好吧,就这个温度喝吧。”把杯子取了回来。
喝了两口,他又问:“先挨打的那个小太监你可认得?”
李夕月摇摇头:“奴才只是见过他,名字和脸还对不上。”
“他,人称小路子,到朕身边一年多了,巴结着要伺候西暖阁,确实是个‘路路通’。”皇帝笑了笑,紧跟着李夕月在铜灯罩打磨得闪亮的反光里看见他嘴角的笑意变得冰冷而刻毒:“可惜朕还不能干脆地杀了他!”
李夕月不由打了个寒战。
她回到宫女住的小屋子的时候,心脏还在“怦怦”地乱跳。
白荼也正翘首等着她,见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才舒了一口气,悄声问:“怎么样?”
李夕月摇摇头:“反正唬死我了!”
白荼不急着问细节,指着桌上的小砂锅和几个盖着的碟子:“今天伺候得晚了,小厨房另外送了宵夜,少少地吃点。明儿不是我们俩的早值,可以略微多睡小半个时辰。”
砂锅里是鸡汤烫饭,几个碟子打开,是热乎乎的素饽饽、豆皮包子、桂花米糕和过粥的拌菜。
李夕月就这点好,饶是受了惊,都不妨碍香喷喷地吃饭睡觉。
她吃到八成饱,忍着馋虫放下筷子。白荼也放筷子,然后悄悄问:“后来你一个人进去,万岁爷有没有拿你撒气?”
李夕月老老实实摇摇头:“没有,倒是平平静静的,说了几句牢骚。”
白荼“嘘”了一声,朗声吩咐道:“把碗筷送到外头,打热水咱们洗漱。”
然后压低声音:“一会儿钻被窝里说。”
李夕月在睡前洗漱的时间里想来想去,有些话哪怕是姑姑也不能说,别平添了什么麻烦在自己身上——东暖阁的规矩草,西暖阁皇帝面前那盏擦得明亮的铜灯,她总觉得哪里是有联系的。
两个大姑娘钻在被子里,李夕月考虑着怎么说话既不让姑姑觉得她不贴心,又不能把不该说的说了。没成想反而是白荼先低声开口:“万岁爷的牢骚多着呢,他不怕你听,是把你当自己一边儿的。”
“啊?”李夕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啊?万岁爷身边伺候的,还有‘哪边儿的’区别?”
“怎么没有!”白荼说,“万岁爷登基之后,自然要扩充伺候的人手。他原本做阿哥时有宫女和太监的分例,圣母皇太后之前是妃位,去世后万岁爷也把亲娘名下的人收到养心殿。但其他的,便是母后皇太后赐下的——太后说句‘心疼儿子’,要指派人来伺候,天经地义。只是里头——你品品?”
李夕月大致有些明白过来:皇帝身边自有一帮人,太后又塞了一帮人来,这里头自然有自己人,也有异己。皇帝自然是不断地巩固自己的肱股,而不动声色排除异己。这么看来,这母慈子孝的母子俩,大概也不是表面上那样的和睦。
“我倒问句呆话,”李夕月悄然说,“养心殿伺候的人都这么泾渭分明的,那万岁爷管的是朝廷,又该是什么样子的?”
白荼说:“具体的,我也不大明白,只知道万岁爷登基后,太后就借着他的手除掉了一拨顾命大臣,然后培植起另一拨。现在,大概万岁爷也有自己的人。不过,最说了算的,莫过于太后的姐夫礼亲王,既是万岁爷的堂伯父,又是铁帽子王,还是先帝指名的辅政大臣之一。”
白荼叹口气:“我自进宫,就是服侍先头圣母皇太后的——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嫔呢——至今八年了,圣母皇太后去世后我就到了万岁爷这里,好容易熬到快要出宫了。这里头好些事,我也不敢说,肚子里清明。”
她终是又问:“万岁爷跟你发什么牢骚了?”
李夕月犹豫道:“朝堂里的事,我也听不懂。”
白荼笑道:“我知道你听不懂,你放心,不懂是福气。其实我也不想知道,只看看你嘴牢不牢。规矩草啊——万岁爷就是这个用意,他身边的人,就必须讲他的规矩!”
李夕月眨巴着眼,才知道被试探的是自己。
倒是白荼说:“不过我也嘴碎了。告诉你这些,就是叫你防着些,别在不知道的情况下犯了忌讳。”
翻身就睡了。
李夕月睡眠也从不受影响的,心里不过想:这些贵人之间,就是破事多。我总归更加小心从事就是了,想多了也没用。一会儿,也就睡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大灰狼也不是单纯的坏脾气,他的故事会慢慢展开。^_^
这篇不会在朝政上多着笔墨,但作者的尿性嘛,还是会写一点。
大灰狼没有原型,但或许会有些影子,反正不是清穿流行的数字军团那一挂。
☆、第 19 章
第二天,李夕月和白荼伺候晚膳后的茶水,皇帝在东暖阁闭目养神,见小太监端着膳牌(绿头牌)的银盘子过来,伸手就翻了丽妃一块。
小太监退到外头,给候在燕禧堂的丽妃贺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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