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普通的马车行驶到了天桥那片儿热闹地儿。
真是热闹,即便天黑了,到处人声鼎沸,川流不息,店铺子全亮着灯,门楣上大红的灯笼,飘展的酒幡,半边天似乎都是亮的。混合着街市小摊贩的叫卖声,路旁又是自在的乾坤。
李夕月陪着昝宁坐在大车里,见他挑开帘子一角向外看。
先好像还是有点不屑一顾,但是渐渐地又好像被牢牢地吸引住了目光,一直贪看着街景。
“万岁爷,这好看么?”
“好看。这么热闹,这么自在!”
“您一向没见过呀?”
“从来就没有过。”他说,“打小儿只是关在宫里读书练武,偶尔有去园子里或密云行宫的机会,一路也是洒扫清跸,驱赶掉所有的百姓。即便见到热闹,事实也只不过是一些房子而已。”
“有时候园子里也会开买卖街,由太监和宫女扮演街市上的人,甚至还有扮演剪绺的小偷和市令的,虽说看着也能乐一乐,但心里也知道都是假的。”
而现在,那是活生生的大千世界展现在他面前。
下了马车,前后左右都是便衣打扮的护卫,李贵亦横梗在两个人中间,怕他们俩一时眉来眼去的又落了人眼——当然,这位养心殿的总管太监今日因为紧张和不快,脸色是不大好看了。
兴奋的昝宁并未发觉,一路走,一路兴致勃勃地问李夕月:“你说的那特别好吃的绉纱馄饨在哪儿呢?”
李夕月看别人神色多灵!已经发现了李贵今天大异于往常见人就笑眯眯的样子,她不敢多嘴,支支吾吾道:“不知道今天有没有出摊儿……”
李贵说:“估摸着没出摊儿。六爷,咱们回吧!”
昝宁行六,做阿哥时在宫里,官称是“皇六子”,私下里奴才们称他便是“六爷”,他对这称呼还没觉得陌生怪异,只觉得李贵真是啰嗦!
“才到路口,跑都没跑一遭,怎么就知道没出摊儿?你这是故意拦着我呢?”
袖子一拂,还是副非跑跑看不可的负气样子。
李夕月更明白李贵的意思了,小心拉了拉昝宁的袖子:“爷,算了吧,大街上人多,万一有个冲撞了爷,那可就出大事了。让谁买一份回来,您在大车上吃,好不好?”
可惜这劝谏已经晚了。昝宁这辈子第一次到民间这活泼泼的地方来,满脑子都是荣聿给他找的稗官小说里“微服私访”的故事,好奇加一点点自豪,完全不肯让步:“四边儿都是上虞处的人,小小一条街,喊一声内城巡卫就来了,你怕啥?我今天还就想到街上走一圈看看。你也叫‘六爷’好了,仔细别说漏了嘴。”
☆、第 124 章
李贵板着个脸, 目光示意跟来的上虞处侍卫、护卫都散开到四处守护好,然后自己横一杠子似的,把昝宁和李夕月前后隔开。亦步亦趋、小心翼翼, 简直呼吸都警觉着。
昝宁呢,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 只觉得到处都看不够, 时不时发问:“这铺子是干什么的?”“那高阁里怎么有歌声?”“短打的这群人怎么围着酒缸子吃饭?”
…………
李贵和李夕月能回答的尽量回答, 但也有的地方有些含混。
比如昝宁在很高的一座酒楼下驻足倾听时,李贵和李夕月都局促不安。
昝宁问:“怎么了?两个人都和撞了鬼似的?上面唱歌唱得这么好听,这地方是做什么的?”
李贵好半日才说:“这地方就是寻常酒楼, 里头大概是叫的‘局’, 听这唱腔,想必是南方来的‘长三堂子’,叫得起的非官既贵。”
长三堂子是什么昝宁也不清楚, 不过吴侬软语很是清甜。他凝神又听了一会儿,脚下跟着打节拍, 还笑着点评:“稀奇有趣。比皮黄和昆调都清新。”
上面的琵琶和柳琴声戛然而止, 而敬酒的动静又响起来,大声的吆喝连楼下都有耳闻。
“好好好, 玉玲今日不要转局,我给你妈妈双倍的赏钱。”
“哦哟, 奴可是说好的。”
“怎么,刘大人的面子都不给?”
“哪个敢不给面子嘛?但是转局的也是位大人。”
“笑话了, 你问问那位‘大人’要不要给军机处面子?”
“哪个敢不给刘大人面子?但是转局是纳兰大人叫的, 奴奴也怕呢。”
沉默了片刻,有人发话:“转局就转局吧。强扭的瓜不甜。我们这里也差不多了,晚上我还有几封信要写。明日也有折子要先在家里打个腹稿起个草。”
昝宁觉得这声音耳熟, 闪身到旁边的胡同口,睁着亮亮的一双眼,朝刚刚那家高阁门口张望——门口点着大红的灯笼,进出的人可以看得清楚。
“六爷……”
“别啰嗦。”昝宁压低声音说,“我要瞧瞧是谁。”
李贵苦着脸低声说:“六爷,虽说国朝是禁止官员嫖.娼叫局的,但这么多年了,朝廷又是打仗又是赈灾,确实管不怎么到吏治上去,很多旧法都荒废得差不多了。主子也犯不着为这事生气。”
“我不生气,就是看看是谁。”
正说着,楼梯上脚步橐橐,然后几个人从门里出来了。
大家出来吃饭喝酒,穿的都是便衣,远远地都能感觉到衣料灼灼的光。
刘俊德地位最高,被奉请在第一位上,肚子腆着,笑容满面,朝旁边拱手致谢:“今日燕菜极好,局也叫得极好。多谢多谢了!”
他身后那个谄容道:“刘中堂点点头,就是我们的虔心到了。您要觉得玉玲色.艺不错,下回我再来约就是。”
然后压低声音,眉梢挑动,逢迎简直就在脸上:“她呀,别看着佯羞诈臊地金贵,其实是肯‘出堂’接客的,她那间‘金屋’,也肯让人‘借干铺’。”
“纳兰家的几位爷,和我也称兄道弟的,”刘俊德在外仍是一脸道学的笑容,“割了他们的靴腰子不好。”
【借干铺:按指在妓家过夜。】
【割靴腰子:按指兄弟、朋友同嫖一个妓。】
“也是,也是。玉玲还有个妹妹,也是绝色,老鸨儿对梳拢她要价太高,不过若是中堂能看得上,也是她的造化。下次叫局,不妨试试?约两天之后?”
朝中最讲“程朱”的刘俊德,此刻笑逐颜开:“两天之后要在军机房值夜班,再过两天吧。”
“行!行!到时候我提前投帖子知会中堂。”
昝宁在胡同口的暗处,心里鄙夷这位道学军机。
冷不防背后传来一声狗叫,一个人在他背后横着声音说:“你挡在这儿不走是什么意思啊?”
狗是拴着的,但还是吓了大家一跳,连刘俊德他们几个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瞥了过来。
君臣两个冷冷地对视一眼,都尴尬得很。
然而都不敢说破:大臣叫局,皇帝微行,说破了都够御史上本谈上万余字,都够他们俩喝一壶的!
于是都是装没看见,头一低朝两个方向分头走。
李贵终于忍不住了:“六爷,这太不好了!还是回去吧!”
昝宁觉得心有缺憾,说:“万一前面就有绉纱馄饨摊呢?”
“六爷,谁心心念念跟您说绉纱馄饨呢?!”
这听起来像是要问责了。
李夕月眼泪都快出来了,拉了拉昝宁的袖子说:“爷,回去吧!我怕。”
虽说有满心的遗憾,但见她这个样子,昝宁也不忍心再为一碗馄饨这样折腾下去。他叹声气说:“好吧,气也气饱了,不吃什么馄饨了。”
回程的路上,昝宁感觉李夕月紧紧交握着两只手,好像很担忧的样子,不由把她的手包到自己的掌心里,安慰她说:“别怕,我在呢。”
“万岁爷,这真的不好。”李夕月带着哭腔低声说,“看到刘军机的时候,我就在想:今天是我给万岁爷添麻烦了。”
“我就是想出来看看,自古以来难道没有白龙鱼服的君王?”他都不免自伤,觉得自己就是个锦绣囚笼里的囚徒,这样寻常地出一趟门,在他都成了奢侈。
而且,他开始有点明白李夕月一开始为什么不愿意接受他的宠幸了——那是要放弃多自由的一片天空,来换取不值钱的锦衣玉食呀!
想着,他把她肉乎乎的手包得更紧了,满含着愧疚。
车马进了宫门,换了辇轿回到养心殿。
刚打头更,宫门还有半个时辰下钥,李贵说:“今晚好像该去太后那里定省。”
昝宁看了看身后跟着的李夕月,无奈地匆匆换了件衣服,匆匆到慈宁宫去了。
今日太后心情不佳,随意说了两句就恹恹的。昝宁帮着铺放了被褥,表达了定省的意思就回养心殿了。
等他长吁一口气坐在东暖阁的条炕时,略一沉吟,便喊:“奉茶!”
少顷,听见白荼报名请见。
昝宁由衷的失望,也有点担心,点点桌面示意面无表情的白荼把茶水先放下,然后直接问道:“李夕月呢?”
白荼继续面无表情,淡定地回答:“在奴才屋子的墙角跪着呢。”
昝宁“呼啦”起身,埋怨说:“你干什么呀!”
白荼说:“瞎出主意,诱主子出行,不知道尊重……奴才是她的姑姑,有责任罚她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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