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易容术法不算特别高妙,可本来一个普通童子也不会有人仔细瞧,就算仔细瞧了,他常年不出小院,除了自己的哥哥,如今哪有甚么人识得他。
停云今日得到的指令,是从速除去苍禅殿小厨房内几个笼屉上浸染的毒药,特别嘱咐了他定要小心不被藏昙发觉。
可他成功行事几年,从未被人发觉过。他知晓藏昙手段非凡,那也不可能在轻功上胜得过他。
可停云怎么也未曾想到,这竟是真失了手,刚潜入小厨房,便被藏昙发觉。
他不是毫不忌惮藏昙的审讯手段。
但他有假死之法,那时能骗过清渚,如今还剩一个药丸,也能骗过藏昙,只要逃过一死,老国师定有法子救他。
他也不是不记得,国师一脉有织梦的手段。可他觉着老国师与藏昙离心,或许不会将此种手段传于他。
即使老国师迫于甚么,不得不传了他,可织梦的手段也不能叫他吐露真言。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藏昙会的,比他所见过国师施展的织梦,还要恐怖。
藏昙将他捆在地上,后也点了一支香气奇异的香,取了一只声音清脆的瓷瓶。
他失去意识前,只听见一声声清脆的敲击声在大殿内回荡,一圈圈余音仿佛直钻入脑。
藏昙低声开口,沉沉醇厚的声音引导他自己织梦,织了一个,他此生最春风得意的一日的梦。
他在梦中,帮助老国师将藏昙拉下国师之位,剪除了他所有的羽翼,清渚护法之位被废,靠他的情面,才留住一条命。
他终于能撕去易容,告诉所有人,他究竟是谁,字字句句地告诉他救下来的兄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藏昙冷颜听着他断断续续、闭眼低喃出在梦中对清渚说的话,手指轻敲着地面,盯着一侧瓶中被精心养护的那束红花龙胆。
停云低喃罢了他想对清渚说的话,便陷入沉睡之中。
一柄极薄的弯刀从他的腿开始轻刮,衣衫割裂后,片片皮肉掉落。
地上很快积了一泊鲜红,藏昙垂眸,手中动作慢条斯理,甚至唇边噙了一抹浅淡笑意。
直至剜到膝盖,见了白骨,他这才将刀倒回去挑断脚筋。
藏昙一抬头,正对上那捧红花龙胆,唇边笑意突落,脸色阴沉几分,站起身来,取了一块白巾,狠狠抹去了弯刀上的红迹。
“滚进来。”
立时,便有几道身影落于殿内。
“叫清渚滚过来,将他这个争气的弟弟带走。可务必叫他看好了,别叫这混帐醒来作弄。”
停云说他是得了老国师青眼?藏昙只觉可笑。
是哪一个狗东西故作玄虚?听停云所言,竟还盗学了织梦催眠之法,虽说那人展示的只是皮毛之道,远不及审讯手段的核心,却足够糊弄人了。
看来,老国师掌权期间,圣宫藏污纳垢不少。他只革除了明面上几条反骨和反对他行事作风之人,这暗地里藏了多少波澜,如今瞧来,当真是有意思。
清渚听暗卫们传,道是国师大人正在审讯他弟弟,差他去领回弟弟,心中又惊又惧。
他很快赶到藏昙殿中,藏昙已经不见踪影,只余下浓浓血/腥气,和鲜红中躺着的停云。
清渚第一眼本觉着此童子眼生,这殿内又似乎再没了旁人,于是便走到近前,细细端详起他的脸,看出端倪后,心口一紧,手指颤抖地摸向地上人的脸侧,撕下一块面具来。
清渚眼眶刺痛,看着那泊鲜红中隐隐露出的白骨,咬牙脱下一件外衣,将停云裹着带回他护法堂中住处。
他那里有上好伤药,却不能解决这样严重的创口。不知停云究竟做过什么,但国师留了他一条命,清渚也只好斗胆传唤了圣医堂的医者来治伤。
他跟了藏昙这些年,知晓他其实手段毒辣,甚至颇有些以此为乐的意味。
若是他真想要停云的命,被削去的,恐怕不只是腿上的皮肉了,也不会就这么叫他昏睡着动手。
如今看来,藏昙只是想废了停云的腿。
清渚仰头靠在房门外,想起来方才停云在医者处理伤口时醒转,睁眼瞧见自己,眼中血丝乍现,立即别过头去的模样。
他抬起沾了停云之血的手,挡住照到脸上的阳光,狠狠闭上眼。
“你别有二心。”湛荷冷冷的声音在他右侧响起。
清渚下意识睁开了眼睛,却未将手放下,只是苦笑,“湛荷护法多虑了。虽不知罪弟究竟做了怎样的事情,但能惹得国师亲自动手,想必本该至死。今国师留他一命,或许是赏了我脸,我怎么敢?”
湛荷仍是那副面无表情,声色不动的模样。
“假死换身份,练得一身好轻功,这么些年来一直隐藏圣宫中,为宵小之辈卖命。他如今恐怕不愿同你兄友弟恭,你好自为之。爱弟心切,也莫叫他再逃出来作死。”
她抬手抛来一物便转身要离去,清渚抬手接住,低头一看,却是条白帕子,此时恰好被他手中半干的血染红一角。
“不必还了。”
他攥紧白帕子,正欲道谢,却听得屋内一声怒吼“滚”,又跟了无数清脆的器具砸落声。
清渚立即转身窜入房内,消化毕方才湛荷告诉他的消息,看着此时他那发现自己双腿被废的弟弟崩溃发疯,一时凝噎。
湛荷也顿住了脚步,她抬头看向从檐角后缓缓浮出的厚重云层。
“一身作劲,也从未想过父母的死有异,当真是废物。”
☆、第十八章 藏枫归来
那日之后,晓风被柔真遣去前院扫洗,青岚则好似被湛荷逐到了青城,也就是藏枫监修圣寺之地。
看似是湛荷不近人情,但实则湛荷已经是护了他一条命。毕竟,他忘却了自己的本职,唯一的主子只能是国师,这个罪名,可大可小,若真让藏昙亲自发配,恐怕捡不回一条命。
而圣医堂得了那笼屉上的毒药,堂中上下议论数日方得到一张或许有缓解柔真如今症状之功效的方子。
这时已经是除夕清晨。
他们将方子呈予藏昙,由他决断是否一试。
这方子走的是以毒攻毒的险路子,或许能抑制柔真体内毒性发作,也或许毫无益处,还催得柔真迅速虚弱,甚至殒命。
可眼瞧着柔真如今,清醒的时候早就远远比不上昏睡的时候长,这压根不是赌不赌的事情,而是枢珩久久不归,再不赌便只剩一个再也救不回的昏死帝姬了。
藏昙垂眸瞧着那递上的方子,案前属下低头瑟瑟道:“国师恕罪。时间匆匆,这已经是我等能得到的最有把握的方子了。
“眼下,若是不试,恐怕帝姬等不到枢珩大人取回珍贵药材。若是试了……也确有不虞之危。”
藏昙伸指,在那白底黑字的药方上拂过,略僵硬地抿着唇。
“待过了这几日再说罢。”
今日除夕,这几日是过年的日子。
说到底,藏昙头一回觉着无措。
因为从前之事,再是危难艰险,也总有把握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可今日不同,他左右不得结果,似是只能听天由命。
藏昙指尖微颤。
他甚至破罐破摔地想,若是柔真当真试药死了,难道圣宫上下这一片艳红顷刻便要换成丧白?
待她见过藏枫,热闹过这几日,再试药罢。
毕竟这终究躲不过,他也不会因此畏惧得宁愿让柔真陷入昏睡。
藏昙早先算得很准。
他道是,藏枫收到信后日夜兼程地赶路,大抵能在除夕之日到达京城。
藏昙收到藏枫已经进入京城,正向圣宫疾驰而来的消息时,正午尚且不到。
他理了理衣襟,难得束起了发,到苍禅宫告知柔真。
柔真此时才起身,室内熏的香味道清凉,似是深秋橘香,又有夏夜荷叶之味,不似寻常熏香般厚重浓郁,熏得人昏昏欲睡,脑袋发胀。
因此,藏昙一进殿中,便觉着难得的胸中郁气稍解。
他立于柔真房内,神情如常地对侍立于两侧的婢子道:“告诉你家帝姬,藏枫大抵在一个时辰后抵达圣宫,本座会先带他来苍禅殿看望帝姬,她可早做准备。”
以她如今这身子,柔真要想到圣宫外相迎,莫说是藏昙了,萝蔓也是死不肯松口的。
藏昙虽并不多欢喜藏枫归宫,但他先去见了藏枫,再带他来苍禅殿,瞧过便走,总比叫柔真总想着出外相迎好。
他说罢,便转身欲走,岂料柔真却是恰好听着了他的声音,推了窗,探出个精巧小脸。
“国师大人,怎么有话不亲自同柔真讲?”
她唇色浅淡,并未着唇脂,显得清淡憔悴,却含着一抹清丽如春时白梨的浅笑。
藏昙今日要出圣宫,于是并不同寻常一般只着了素衣长袍,而是一身锦装,外披玄色大氅,腰佩玉环,高束发冠。
见着他回头,她又笑道:“大人好风采。”
藏昙抿了抿唇,神色不动,“我不会为难藏枫,你不必说好话奉承。”
话虽如此,但若说原先藏昙眉眼间是一泊厚厚冰层,如今便只剩了个冰皮悠悠地飘在一汪池水之上,眼瞧着只可远观,池水中却不知游弋了多少尾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