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柳国公在将北疆军交给陆伯辛之前是派人对陆伯辛做过细致到极点的调查的,包括陆伯辛自出生到离开西南的事,凭柳家当年权势,到底查出什么,已无人能知。
但是,纪大将军战亡,柳国公年迈,柳世子无意军务,而初登基的穆宣帝,已将对陆伯辛的欣赏写在眼角眉梢话里话外。
面对这一切,陆伯辛罕见的迷茫了,他不是没想过为父母报仇血恨,入禁卫军,接近柳国公,他心中一直存有这种打算。但是,柳国公待他如亲子,一路提携不说,甚至亲自教导兵法,无半点藏私。
甚至在纪大将军过逝后,北疆不是没有战功卓著出身名门的将领,但是,柳国公仍是将他视为北疆军的继承者,这不是寻常的恩情。
任何人得到这样的恩情,都会肝脑以报。
陆伯辛在心里说,算了,算了吧。柳家于我有这样的恩情,我若对柳家下手,那我成什么人了。
我不能做这样的下作事。
柳国公过逝后,陆伯辛顺利接掌北疆军,而危机,已在暗中潜伏。北疆战局需要陆伯辛常驻北疆,他是在柳国公过逝半年后接到大妹入宫的消息,当时便有纪将军私下问他,“大将军是要效仿卫青做外戚么?”
这话问到陆伯辛面前,真如一记耳光掴在他的脸颊。
陆伯辛不是那种心中会宽慰自己反正柳家与我有仇的人,他无时无刻不清醒,所以,这样的局面也让他更为难堪。
陆伯辛做出的反应是接了独子在身边亲自教导,同时让陆仲阳到北疆当差。陆仲阳亲自到新伊同他解释,陆仲阳的话是,“都是陛下的意思,陛下来家中小座,哥,谁能拂逆陛下心意。哥,如果陛下无此心,谁能勉强陛下。”
“那也不该是大妹,仲阳,卫皇后取代陈皇后,最后卫家结局如何?”陆伯辛问。
陆仲阳笑的勉强,“哥,你真的想多了。”
“你与大妹比我近,你好好想想吧,别为一时心思,藏送了你们自己。我平生杀人无数,以后也不敢求一个好结局,但有一句话,这世间,因果循环,谁也逃不过。我在这里,随时等你拿刀过来复仇。但我希望你堂堂正正的来,别用那些阴诡伎俩,小人手段。”陆伯辛那一眼看透陆仲阳的心肺,“陆博是我杀的,不用再查了。我等你。”
陆仲阳那一刹甚至浑身都是麻木的,仿佛被谁一刀穿心而过,痛到极致反是感不到痛。良久,他方从灵魂的剧痛中回神,问,“为什么?”
“他是镇南国的定睿亲王,化名陆博,在东穆培养杀手,查探消息。他在镇南国早有妻室儿女,你一半是东穆血统一半是镇南血脉,你可以试试,现在回镇南国能不能得到他们王室的承认。现在我这样说,你会认为我心怀恶意,但是,真正看重的儿女,不会不给他们一个身份。他一直将你们视为棋子,我连棋子都不如,我在组织中,十二岁就开始为他们杀人了,我以上以下训练的杀手,都有一成人能活,只有我一同训练的兄弟伙伴,都死在我的刀下,因为陆博要驯服我,他要我做他的傀儡木偶,我不想一辈子在暗域中为人操控,他带人潜入南夷要颠覆南夷土族,我那时才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杀了他。”
“我是你的杀父仇人,我也给了你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的身份,你可能觉得陆伯辛的弟弟这样的身份并不合你意,但这是我认为最珍贵的东西了。别走的太远,你一朝为国朝外戚,镇南国的人不会放任你如意,必会找上你的。”
陆伯辛一叹,“你好自为之吧。”
陆仲阳有意提起,“听说柳家是大哥的仇人,大哥就这样放过他家?”
“老国公与我有大恩,我不能忘恩负义。”
陆仲阳几乎是讽刺了,“我父亲与你无恩?”
陆伯辛面色一冷,“他的恩,早在组织时我就报完了。”
接下来事态发展之快仍是出乎陆伯辛意料之外,随着陆氏有孕,诞下皇长子,他被赐爵封侯,相对应的是柳家山崩玉碎一般的垮塌。
其实,公允的说陆仲阳一个刚入官场,靠兄荫生活的小官,没有这样的本事去扳倒一个国公府。陆伯辛心里明白,柳家败亡,悉在帝心。
但是,陆家成为柳家案的众矢之地,及至陆伯辛接到柳家家将送来的柳世子,现在是柳国公了,不过,陆伯辛习惯称他世子,总觉着他还是那个一直有些娇气的年轻世子,那是一封血书,上面只有鲜血浸透纸背的一行字:
伯辛,是你做的吗?
即便柳国公病逝,都未给陆伯辛这样的痛觉,他那时的感觉很复杂。但是,柳世子这一行字让陆伯辛心中大痛。
柳世子是那样娇气天真的一个人,他在问陆伯辛,是你构陷的柳家吗?
陆伯辛想到柳国公病逝前曾握着柳世子的手放到他的手里,那双仿佛勘破世情的眼眸望着他,“伯辛,我视你如子,培云便是你的弟弟,培云与北疆军,都交给你了。”
现在,那个纸笺割破手都要嘟囔两日的世子,在用血问他,是他吗?
陆伯辛始终不理解穆宣帝,为什么要对柳家这样赶尽杀绝?昔年汉武帝对陈阿娇也只是废后而已,柳世子这样的人,谁会相信他有谋反的本事?
穆宣帝为何对柳家这样恨之入骨?
彼时,陆伯辛已经封侯,但是,他在骨子里依旧是那个江湖出身的义气头领,在骨血深处,他甚至不像一个大将军,更别说是侯爵。
但在那一刻,他从内到外,真正成为一位名符其实的侯爵,彼时,他爵封平疆二字。
陆伯辛清楚,穆宣帝对了杀心,凭他的根基,保不住柳培云,但是,柳培云血脉出事时,他派回帝都的人手查到那孩子的下落,他要为柳家保住这个孩子。
他更要保住北疆军的军心,只有北疆军在手,才可再图将来。
那十八封为柳家求情的奏章,只会让柳家速死,陆伯辛心中比谁都清楚。他不依不挠,一直求到穆宣帝大怒,将他夺爵罢官,那时,便是北疆军心重回他手之际。
他回到帝都,亲眼见到那个孩子,还有当年的杜状元。杜父只是个刑部小小主事,到底是百年官宦人家,还有这样的侠义心肠。
那个杜状元,以后会是个人物。陆伯辛身边吉凶不定,杜状元保证,“这孩子由我家抚养,以后不敢说有大出息,我会教他成为一个心性正直之人。”
如此,陆伯辛派出身边最可靠的兄弟守侯在那孩子身边。
很长一段时间,陆伯辛生活中最大的安慰就是送来的关于那孩子的消息。
陆伯辛也得知,穆宣帝一定要对柳家下死手的原因竟是因当年柳王两家相争,穆宣帝唏嘘,“伯辛,你没见过这些豪门大族的厉害,他们的心计,他们的势力,你以为他们是皇家的臣子,不,他们凌驾于皇家,皇帝、皇后、皇子,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算计的。他们世有姻亲,纠缠在一起,蒙住皇室的眼睛,让皇室沦为他们掌权天下的工具。”
这位得益于豪门支持而登上帝位的君王,实则自心底厌恶豪门大族。
所以,他信重没有背景出身寒门的陆伯辛。
他说,“伯辛,你太重情义,朕都知道。”
然后,这位君王说,“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就是看重你实诚,才会提携你赏识你。”
陆伯辛仿佛不解,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提携臣赏识臣的,一直是陛下啊。”
“真是一门心思都在打仗上了,老国公掌禁卫多年,以前北疆军也在他手里,没他点头,朕想提携你怕你也捞不着实缺。”穆宣帝自言自语,“朕是个昏君吧。朕是真的怕了,你没见过大皇兄与信王一系,当年支持他们的半个朝堂,父皇对王皇后也很宠爱……柳家先用程家离间父皇与信王,接着就是王皇后失宠,大皇后越发不受父皇待见……朕想一争帝位,就要娶柳家的女儿……大皇兄与信王,一个是父皇的骨血,一个是父皇嫡亲的弟弟,就这么去了……他们在,轮不到朕,可朕真是心底生寒啊。”
北疆短暂太平,陆伯辛早将虎符上交穆宣帝,穆宣帝愈发信重他。
陆伯辛只是生性不喜阴诡之事,可并非说他完全不懂,当陆伯辛将心思用到暗处时,他会比那些阴诡小人更出众。
陆伯辛开始揣测穆宣帝的性情,穆宣帝的一言一行,所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掰开了揉碎了反复琢磨,他比穆宣帝都更了解穆宣帝,他观察着天祈寺中柳皇后,发现穆宣帝给柳皇后的供奉一如从前。
他心里清楚,这位疑心极重的帝王与柳皇后大婚数年无子,先时未纳爱宠,既是出自对柳家的谨慎,难道对柳皇后没有半点真心?只是,这位帝王除了疑心外,大概也是自卑的,他自卑于通过柳家得到皇位?每每在柳皇后面前,就会想到当年心理上的不堪。
陆伯辛取信柳皇后的方法很简单,他冒险让手下人带了那孩子给柳皇后见了一面。这当然有可能造假,但是任陆伯辛今时今日地位,根本不必理她一个被废之人。何况,那孩子彼时尚小,眉宇间的确有几分兄长的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