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提议,舅舅愿意去就去,不愿意也无妨。”太子没有任何要勉强陆国公的意思。
陆国公却是道,“我去。”
“那我就是帝都等着舅舅的好消息了。”
“什么消息是好消息?”陆国公讽刺的问。
太子歪头想了想,“舅舅得胜,不会留我。老三得胜,我更无生路。听着都不是好消息。”
陆国公刻薄的说,“原来你竟是这样大公无私的一个人?那你逼什么宫?你该坐在这储君宝座等着你父慈子孝的皇帝爹将你废储幽禁,这样起码还有条活路给你苟延残喘。”
“那还是希望你们能互相消耗久一些,最好双方都打残,于我最有利。”太子美丽的眼睛看向陆国公,“我身为太子想活个体面都这样难,何况舅舅呢?大家都不容易,想争一条体面的活路,就是这么难。”
陆国公不欲再争口舌之利,因为很难能胜过这位无耻至极什么都敢说的储君。可陆国公也不会让太子这样安安稳稳的坐在东宫,陆国公叹了口气,“殿下一定不解,秦龙虎为何对秦廷那样刻薄吧?”
“我猜不是个好故事,舅舅可以选择不说。”
“臣今日不说,只怕以后没机会说了。那样,怕这世间再无人肯告辞殿下秦廷的身世。”陆国公偏要说,“秦廷论稳重论才干论孝敬都远胜秦巡,为何秦龙虎会拿他做随三皇子巡视河南的弃子?为何尚主时,秦龙虎首推的不是长子而是次子,为何会力主他走北疆那趟苦差?殿下难道从未好奇过。”
太子叹口气,只好道,“世间有为了磨练儿子而对儿子严苛以待的,可我从未见过有哪个做父亲的会要儿子的命,除非这个父亲不是亲生父亲。”
“殿下真是聪颖过人,一语中的。”陆国公那双素来谦和的眸子此时却闪烁着冷酷残忍的光芒,“那殿下不妨猜猜,秦廷究竟是谁家子弟?”
“这我如何猜得出?”太子十指对压撑开,修长的眉心蹙了蹙,“舅舅这时非要告诉我,肯定不是为了帮我,而是要乱我心志。”
陆国公笑着摇头,“殿下这样聪颖之人,我怎忍心瞒你,以免你将自身安危错付大仇人之子。”
“我有什么仇家?”
“你母后能做皇后是柳皇后被废,她方得封后位。柳皇后失势,皆因柳家失势,柳家有此下场,全拜我所赐。当然,你我貌合神离,可你的母亲,是自柳家落败后得到莫大好处的,就是你,若柳家尚在轮得到你做太子?!”陆国公快意的问,“你不以柳家为敌,你说,若柳家遗孤尚在,他会如何想你?”
太子揉捏着眉心,仍是不信,“秦僖当年虽受老国公提携之恩,可他后来离开了禁卫军,才到的龙虎营。他与柳家,应是既无大恩亦无大仇,他为何要收养柳家遗孤?何况,都知道当年那个孩子并非柳国公之子,而且,我的消息没错的话,那个孩子被送到天祈寺养大,后来就在天祈寺做了僧人,如今在新伊与老三在一处。”
陆国公一阵大笑,“天祈寺的那个,才是抱来的。真正的那个,才是被换的。”
太子心中悚然,盯着陆国公说一句,“舅舅真是好手段。可我仍不信,抚养柳家遗孤是要冒莫大风险的,柳家没给秦僖这样大的恩情!何况,看秦僖后来所为,也不像是报恩的!可他与柳家哪儿来得这么大仇,要害一个小孩子?!”
“他与柳家当然无仇,可他是因何离开的禁卫军?是陆伯辛逼走了他!柳家老国公之后,没有能支撑门户的子弟,凭当年老国公对他的欣赏,他一直以为,没有陆伯辛,那么拜功封爵的就该是他。所以,但凡陆伯辛爱的,他必弃之。但凡陆伯辛要保的,他必恨之。他原本无所谓这么个小婴孩,可陆伯辛一定要从我手上夺走,他看陆伯辛这么在意这个孩子,立刻就要夺到手。恰好他妻子难产,生下的长子未足月便夭折,这孩子一到手他便充做了长子。原本他该对这个孩子好的,可一看到这孩子,约摸就会想起陆伯辛,就怎么都好不起来了。”陆国公感慨,“真是世事难料,原本河南之行后,我看三殿下对秦廷颇是欣赏,还想着,他们到底是正经姑舅兄弟,一见就这样投缘。如今看来,秦廷与殿下更投缘。”
陆国公快意的朝太子一拱手,深深一揖,“恭喜殿下得此妹婿,得此良将。更恭喜殿下将身家性命托付柳氏。”
陆国公大笑离去,临去前对太子道,“殿下连我这亲舅舅亲岳父都不信,殿下可尽情信任柳氏子。”
直待陆国公夜号般的笑声远去,太子眼眸轻阖,唇角似笑非笑,这世间子迫父、弟弑兄、忘本负义、恩将仇报,都不新鲜。
至亲都不可信,还能信谁?
可世间若无一可信、能信之人,那在这人世间,当是何等的寂寥啊。
第336章
太子理政, 詹事府的作用便显示了出来。
当初穆宣帝对太子多有器重,詹事府身为东宫的辅佐机构,里面放的都是数一数二的人才, 如卓御史便是穆宣帝指给太子的老师。陆国公颠狂离去, 卓御史进来时与他错身而过, 本想打声招呼,陆国公已然视而不见袍摆带风的走过,卓御史搔搔下巴,心说, 这是怎么了, 看来甥舅两个当真闹崩了。
夜风渐起,卓御史快走几步, 廊下侯见。不多时, 便有内侍官出来引卓御史殿内说话。
一队侍从提着食盒盥洗之物逶逦而来, 卓御史稍住了脚, 问内侍,“殿下这会儿才用膳么,要不我在外等殿下用膳后再过去。”
内侍官做个请的姿势,“大人只管过去,殿下刚还说要请大人一并用膳。”
卓御史因有詹事府的差使,来东宫比较勤,想太子素来恩下礼遇, 既是与陆公府决裂, 必是要用他们这些人的。想到如今朝政, 卓御史也没了争斗之心, 抬步进了殿内。
太子的脸上仍残存一丝落寞,在听到脚步声时便悄然掩去, 换上平常温文亲切的神色,“卓师傅来了,坐。”
卓御史一揖后坐下,“一直想跟卓师傅单独说说话,可我想着,今天内阁大概很忙,就拖到现在,正好咱们一道用膳。卓师傅用过晚膳了没?”
便是用过,也得说没用过啊。何况,卓御史是真还没吃,内阁中午会供应午饭,晚上、夜里只有值班的人会在内阁吃,毕竟大锅饭味道寻常。当然,要是打发人知会一声,厨房也会多备上一份。卓御史主要是没心情吃饭,连午饭都没吃几口,他毕竟年纪尚轻,不及他的恩师裴相,那位老相爷中午依旧将四菜一汤吃的干干净净,味口如同往日一般,因今天的羊肉汤有些咸,裴相还多吃了两碗酽茶解渴。
于是,卓御史道,“中午也没吃几口,刚看到有内侍提着食盒过来了,臣今日好口福。”
说着东宫膳房的管事已在外回禀,“殿下,晚膳得了。”
太子起身带着卓御史到隔间用饭。
太子的很多习惯都像穆宣帝,譬如,与书房相连的几间屋子都会布置出饭厅寝居的功能,以便国事忙碌时用。其实也正常,毕竟是至亲父子。卓御史想想,自家儿子也如自己一样,不吃葱不吃蒜。
想到自家孩子,卓御史面上显出几分柔软。
“在想什么,这么高兴。”太子擦净手坐在膳桌前,示意卓御史一并坐下。
卓御史道,“想到殿下与陛下很多习惯相仿,臣不禁想到家中小子也有很多臭毛病与臣如出一辙。”
太子笑了笑,“这也难免,我自幼在父皇身边长大。卓御史家公子想来也你亲自教养。”“是。”卓御史点点头,并未再多说自家孩子的事,但眼神中泄露的那么一两丝宠爱是藏不住的。
太子提箸用膳,“卓师傅别客气,尝尝这道辣炒鸡瓜子。”
太子饮食一向清淡,这样的菜色明显是为卓御史准备的。卓御史尝了尝,立夸菜好,的确好吃,那种辣到爆炸的口感简直绝了。因卓御史爱参人,又是御史台的大头目,他偏又嗜辣如命,故而在朝中还有一外号,人称卓辣瓜。
他还有一个好处,不矫情,更不似寻常高官大员那般喜怒不形于色,卓御史是个喜怒由心的性情。不论穆宣帝还是太子都觉着他不错,太子看他喜欢这菜,心里便也高兴,“卓师傅老家明明在直隶,怎么这样嗜辣?”
“以前在两湖当差落下的毛病,不瞒殿下,我小时候是丁点辣都吃不了,后来宦游西南,那边湿气重,当地人都嗜辣,我慢慢也就吃习惯了。”
“两湖那里的情形,卓师傅怎么看?”太子顺嘴问一句。
“国土好失不好收。”卓御史夹了块芥辣瓜放在嘴里,“眼下天寒地冻,不好行兵。明年春暖花开后,胡世子应该有所动作,从胡世子送来的奏章来看,他稳住江南局势是没问题的,收复起来怕没有这样快。”
“的确,自兵部奏章看,胡清善守不善战。”太子夹筷子小青菜,“我想派陆国公接手陕甘军防。”
卓御史夹着红焖羊肉的手微微一顿,继而将一块饮食赤红汤汁的羊肉夹到碗里,点头,“殿下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