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必是正经大事,顾不得这个。”太子妃便不再多问了。
牛油大蜡在火芯中尽情燃烧,太子双眸亦仿佛被火光点燃,隐隐蕴酿着两簇随时都会爆发的烈焰,许久,那烈焰渐渐的被压制在瞳仁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深的讥诮,“请舅舅代话给那位王太子,告诉他,割让两湖之地,永无可能!”
“殿下,还是要以大局为重啊!”陆国公苦口婆心,殷殷相劝。
太子撑案起身就要离开,“套用嘉祥的一句话,让他滚回他的乡野小国去!”
“殿下,老臣担心的是殿下的安危。老臣立朝多年,生于我朝,长于我朝,老臣今时今日今生成就都来自我朝,难道殿下不信我?殿下,倘叫人知道殿下身上有一半镇南国杨氏血统,殿下难道保得住储君之位?而今也不过暂时之计罢了,陛下已经警觉秦家,倘秦家失龙虎营之位,殿下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陆国公几乎老泪纵横的挡在太子面前。
“我便是没有储君之位,一样是皇子,纵我被废幽禁,我也绝不会割让任何一寸国土。这件事,没的谈。”
“殿下便是不为自己,难道不为两位小殿下考虑?他们原该是天下至尊至贵的孩子,殿下可知当年郑王失宠,他的后嗣是何等样的凄凉,生活尚不如庶人!”
太子的身形稳若五岳之山,他双目端凝,气韵堂堂,他说,“做我的孩子,就要承担这样的风险。这是他们生而有之的义务,便是将来不如庶人,他们也不会有一个为求帝位割让国土的父亲。”
太子凝视着陆国公的双眸,气势之重,竟令陆国公难以逃避。太子的声音一字一字如重锤落入陆国公耳际,继而沉入心底,“舅舅,到此为止吧。”
“殿下,殿下三思啊。”
陆国公的呼声没能挽留住太子的步伐,太子的袍摆在门口一荡,背影在幕色中渐渐远去。陆国公一向文雅的脸上慢慢显露一抹狰狞,仿佛皮相之下饲养的是一只随时都会挣破人皮的野兽。星空寂寂,夜幕无声,一声骤然哔剥脆响,烛心爆出一缕青烟,烛花之后,烛火更盛,映着陆国公缓缓恢复文雅的脸庞,他慢慢提起嘴角,低头整理衣襟袖口,双眸平和宁静,他一步一步离开太子外书房,每走一步,气韵便多添一分斯文优雅,三五步间,一向为世人所知的最为温和慈善的陆国公回来了。
宫中侍卫已经开始换班,一个高大稳健的身影站在汉白玉栏柱畔,这是禁卫大统领林程的习惯,他喜欢在侍卫换班的时间巡视,也是因此,禁卫军的防卫愈发森严。
林程一身玄色软甲,面色是一惯的冰冷,见到陆国公时二人互为见礼,陆国公笑,“大将军又来看禁卫军换防了?”
林程简短道,“是。”微一颌首,“国公走好。”
陆国公回以致意,提步离开。
陆国公罕见的没有乘车,而是骑马回府,深秋天寒,街畔行人渐稀,冰冷的夜风自漆黑的长街尽头袭来,有些冷,但对陆国公这样宗师级的高手是无碍的。
风中带着夜间的冷,细嗅还有草木凋零的残香,白日.繁华后寂寞的味道,陆国公知道,这长街尽头是一株柳树,柳树下有一口老井,去岁,秦大将军就是在这口老井畔遇刺,至今伤势未能大安。
谁能伤得了秦大将军?
旁人不知,陆国公是知道的,那是不逊于自己的高手!
能伤一位宗师境高手的高手,只能一样是宗师境,而且,不是一位,是两位!
这也是陆国公与秦大将军要提前推太子上位的原因之一,因为,秦大将军的安危不再安全,有人知道了他的武功境界。
可帝都明明只有一位宗师境高手,那便是纪侯之女。
可那晚行刺秦将军的第二位宗师高手是谁呢?那人使刀,刀路堂皇,秦大将军怀疑那人便是林程。
但,林程对陛下一向忠心耿耿,倘他武功进宗师境,必会主动解职,成为朝中特殊存在。
可若不是林程,那会是谁呢?
不论是谁,有镇南国师,再加上自己都够了。
只是,陆国公未料到,太子即便知晓陆家的隐秘身世,也不肯按听从他的吩咐行事!不付出一些代价,如何能请镇南国师出手?
没有十成把握,如何能将他拱上帝位?
这不识好歹的小子!
简直被宠坏了,忘了自己的根本!
或者,是有恃无恐。
有句话说的多好,不论他体内是否有一半的杨氏血脉,他都是皇子。
是啊,他都是皇子。
可自己不是,自己体内流的是杨氏的血。
所以,他知道,自己比他急。
所以,他是绝对不会写下割地盟书。
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把柄被镇南国捏在手心,自己想得到一抹安心,必然要拱他上位。
真是好算计啊!
好算计!
第325章
灯笼的光芒驱散夜色, 照出一条明亮宫道,内侍们皆是微躬着身子,抬脚落地时都是小心翼翼的猫儿般前脚掌先落地, 不发出一丝声响, 以至数十人的队伍, 只有一人皮靴踏在在肃静的夜里发出不轻不重的回响。
夜风鼓荡起暗色披风,鬓发未有半分凌乱,头上的金冠在星光下反射着冷凛之光,转过宫墙, 视线豁然开朗。两畔梧桐树叶已在深秋落尽, 唯余健壮的枝桠伸向天空,东宫门檐高挂的宫灯映出宫门上黑底金字匾额:东宫。
内侍小跑上前叩响金漆门环, 很快有宫人打开门, 见是太子归来, 立刻俯身行礼。一路直穿中庭到内殿, 太子妃显是刚得信儿正从里间出来,嘴里笑道,“可是回来了。”就要上前服侍太子更衣。太子避开半步说,“外头冷,我身上都是寒气,你莫近了,宫人服侍就好。”
他们成亲已逾四载, 莫说是储君夫妻, 便是寻常人家如他们这般情分好的小夫妻也不常见的。太子妃知丈夫一向体贴细致, 也不勉强, 自己亲自试过铜盆里的水温,问丈夫, “饿不饿,我让小厨房留着灶眼,晚上我喝了竹荪茉莉汤,很不错。”
“那汤太清淡了,夏天喝还好,秋日当进补,有没有焖羊肉,再来些垫饥的。”头上金冠移去,头顶蓦然一松,太子一袭宝蓝色厚料家常袍子坐过去与太子妃说话。
“这哪儿能没有。”太子妃随口又添几道荤素得宜的小菜,打发宫人过去小厨房传话,顺手将新倒的温水递给丈夫,问他,“晚上不是跟父皇一起用的膳么,怎么这样饿?”
“眼瞅父皇万寿将至,今儿偏就这个天象,钦天监也主不出个所以然,我看父皇不大欢喜,前朝后宫不知多少猜测,我心里也不大得劲儿,没吃多少。原想早些回来看你们,舅舅又来寻我,便耽搁到了这时候。”太子喝了两口水,说,“阿宇二郎呢,是不是睡了?”
“他们睡的早。”
太子起身去隔间看了回儿子,阿宇大些,睡觉不大老实,还巴嗒两下小嘴,二郎一身的奶香味儿,这孩子眼瞅就满周岁,比穆安之家的双胞胎要大些,能吃能睡的,粉粉嫩嫩小猪仔儿一般。
太子自幼得父亲宠爱,如今为人父,亦是慈父。眼睛里的温柔爱怜,太子妃都时常暗笑,想着表哥真是疼孩子。太子给俩孩子掖掖被角,才轻手轻脚的出了隔间,原本皇子都是由奶妈抱着养在侧殿或是偏间,太子想时时见到儿子,便让乳母嬷嬷就近在隔间照顾,一早一晚太子都要看儿子,有时中午回东宫用膳,也是一家子团团圆圆的坐一桌,二郎还小,既不会坐也不会自己吃饭,便是乳母抱着坐在一畔喂食。
所以,尽管太子在陆国公面前极为强硬,实际对家庭极为看重。
只是……
太子温柔充满爱意的瞳孔闪过一丝冰寒,他那好舅舅啊,竟要让他与镇南王太子达成盟约,以此借助镇南国师之力取得帝位。
亲笔写下割让土地的承诺……
是啊,他那好舅舅把着他的致命把柄,在他踏入东宫之前,便是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母族身上流淌的是镇南王室的血脉。这血脉当然不卑贱,但是,朝中大臣怕是宁可接受东穆平民血统,也不愿接受有一半藩国王室血统的储君。
此事一旦为世所知,便是父皇再宠爱他,也保不住他的储位。
可若为了得到帝位便割让国土,且不说他一旦写下文字立成陆国公与镇南王太子手中生死存亡的把柄,他但敢做下此事,他身前身后必身败名裂!在遥远的将来,史笔昭昭,将如何记录这样的丑事?他的子孙,将如何看待他这样的长辈?
帝位当然很重要,但他永远不会成为别人掌控中的帝王,他的儿子,将来提起他时,不会一边嘴上说着为他辩白的话,心里却觉着我爹真是丢脸。
今日太子看儿子们的时间久了些,太子妃也只以为是因天象有异,丈夫太关心孩子们了。因为,用宵夜时太子就问了,“孩子们没惊吓住吧?你有没有吓着?皇祖母、母后那里可好?”
“哭了两声,哄了哄就好了。当时我们都在皇祖母那里,皇祖母还赐了咱们一尊观音,我请回来放在了隔间儿,请菩萨保佑孩子们。我令太医院医正过来,给皇祖母、母后诊了诊脉,并无大碍,后宫有几位母妃受了些惊吓,开了安神汤的方子。几位弟弟就一直在书房读书,我也打发人去瞧了,晚上也请太医过去给他们诊了脉,并无碍。嘉祥妹妹嘉悦妹妹那里也都打发人过去问了,都好。”太子妃亲自给丈夫添汤,问,“父皇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