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未记错,再不多时,他这唯一的朋友便将被远谪北疆,自此,永生未见。
穆安之咽下满嘴苦涩,轻声道,“我去看看如玉。他真是读书读痴了,我争东宫之位,不过是想父皇能多看我一眼。这个位子,其实没有那样重。”这句话出口,仿佛冥冥中真的轰然一声,那座被他强行捆绑在脊背上的千斤重压就此四散而去,穆安之整个人都觉心上一轻。
是啊,他那窝囊又短暂的一生,他那不自量力的对东宫之位妄想的一生,真的是想要东宫吗?其实不过是想那个人多看他一眼。其实,不是裴如玉痴,是他太痴。他以为这是他的家,其实这是九重宫阙,他以为那是他的父亲,其实那是高高在上的人间君王。他期冀得到那些从未得到过的感情与温度,却忘了那些人是如何的玄铁心肠。
一滴眼泪顺着穆安之的眼角滚落,在晨光中折射出一丝光芒,倏而消失不见。
那人的垂怜,其实没有他的朋友重,也不应比他的人生更重。
穆安之抬脚向殿外走去,朱门外,那一身明黄金光刺得他眼睛发疼,他惊愕的望向站在朱门一侧的皇帝陛下——他的父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不知他在外面站了多久,听去多久,他自问没有说什么忌讳之言,微微欠身道,“臣已年长,请陛下宫外赐府,臣想分府别居。”
穆宣帝面无表情,一双利眸深不可测,“你要搬出宫去?”
“陛下以前就提过,祖母以臣尚且年少暂留臣于宫中,今臣已年长,请出宫别居。”穆安之不愿意再见到这个人,再一欠身,穆安之率先离去。
错身而过的刹那,穆宣帝才发现,这个他很久没有好好看一眼儿子,其实个子已与他一样高,只是仍带着少年人的瘦削,有种一折即碎的单薄。
第2章 引章二
匆忙换下明黄的皇子服,马蹄腾空,暮春的风中带来春花凋零后的清新的草木气息,拂过穆安之依旧年轻青春的眉眼鬓发,进入穆安之的血液肺腑,一丝一缕的驱散梦中死气沉沉的的浓黑汤药气。
梦中,得知大皇子被册太子的消息,他那样的愤怒与不平。其实,早便是意料之中的事,何必那样疯狂。如朝臣所言,他的母亲在坐有龙胎时已经后位被废,他并不算真正的嫡子,大皇子既嫡且长,中宫皇后所出,理当被册东宫。
他那样的狂怒,却又那样的清晰,他明白他这一生在大皇子被册东宫时便已结束。他甚至没有勇气去看为他挨了廷杖的朋友一眼,他懦弱的怕连累裴如玉的前程。裴如玉去北疆前主动辞别,他亦未见。听小易说,裴如玉在宫门等了许久,从宫门开等到宫门闭,方转身离去。
这一别,便是永别。
他这一生,居华宫,着华裳,饮华食,看似荣华富贵,其实他真正拥有过的,不过寥寥。
如果我知道那是永别,我不会避而不见。
这会成为我一生的痛悔,在我那短暂冰冷的人生里,我所得到的,不过一两位让我感到温暖之人,你们去后,我的人生沉寂如永恒冰河,再未有过任何一丝温度。
穆安之到裴府的时候,裴如玉已经陷入昏迷,那张被帝都人称为帝都明月的俊美脸庞也肿的不成模样,穆安之不忍碰也不敢碰,他几乎是极力克制才没有滚下眼泪。
对不起。
我应该更早些想到今日种种,我应该在昭德殿前拦住你,你是去岁的金榜状元,你不应为我冒这样的风险。你原该有锦绣前程,你因我断送仕途,你可知我心中是多么的歉疚。
对不起。
我没有更早的想起今日的一切。
穆安之没感觉眼泪滚落,裴如玉却梦到倾盆暴雨打的浑身发疼,连助眠的汤药都无法让他安稳的睡上一觉。半昏半睡间,他感到好像不是梦里的大雨,裴如玉勉力睁开肿成一条缝的脸,看到穆安之铺满泪水的脸。
裴如玉肿胀的眼缝中流溢出一丝神采,气若游丝的说了句,“你是谁家的小孩儿,为什么坐这里哭啊?”
一句话勾起旧日渊源,那一年,小小的他在寺院一角哭泣,遇到在寺院养病的裴如玉。裴如玉递给他一方手帕,调侃的问,“你是谁家的小孩儿,为什么在这里哭啊?”
彼时,他不知自己是皇子,不知自己的母亲是别居寺院的废后,他只是为不得母亲欢心懊恼流泪。彼时,裴如玉亦不知他的身份,两个孩子就这样玩儿到一起,一起读书一起游戏。裴如玉较他大三岁,高半颗头,他的烦恼都愿意同这位比他更高更懂事的“大哥哥”说,小小的他苦恼的问小小的裴如玉,“如何才能让母亲高兴。”
小小的裴如玉思考了一会儿,装模作样又神气活现的说,“努力成为个优秀的人吧,人们都喜欢优秀的人。”
但,最终我们会发现,那些人的心脏早已在权势的争斗中坚冷如铁,刚硬如石。你会明白,那是最炙烈的岩浆都无法温暖的九幽寒冰。当我们张开双臂,渴望一个怀抱,我们终究会在一个又一个森寒的深夜明白,我们最终能拥抱的可能只是我们自己。
穆安之只觉心中更痛,痛到他只想抱着他的朋友痛哭一场。裴如玉伤的厉害,连平时保养极好的手指都抓劈了指甲,红肿开裂。穆安之不敢碰他,哽咽道,“如玉,以后别提东宫的事了。我不想再争那个位子,我唯愿你平安。”
“我当朝直言,并不因殿下,而是因本心。殿下争不争东宫,于臣心中,论血统,您是诸皇子中最尊重之人。陛下以嫡长之名立太子,原就名不正义不顺。臣即当殿为臣,既然能说,便要说。殿下,您尊贵,仁善,您不逊于任何人。”裴如玉嘶哑的嗓音中带 着一股凛然的坚定,如同永不动摇的江流不转石。
“我知道。”穆安之含泪而笑,“只是东宫已定,我已禀明陛下离宫开府,我想,我该寻块小小藩地,不论是一县之地一乡之地,哪怕一隅之地,也是好的。我有你这样的至交好友,我并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只要你认为我是好的,我便是好的。”
“你知道,我自小长在寺院,即便后来被接入宫,也难免天真。小时候我到你家来,看到你的家,你的父母,我心里非常羡慕。我一直以为,世上所有的家都该像你家一样,父慈子孝,母慈子爱。我也希望,我的家也是如此。其实,如玉,我永远不能让那些看不到我的人喜欢我。我应该早些看破这些事,我看不破,反入迷障。我身边其实一直有欣赏我注视关心我的人,如玉,别再为我犯险。失去东宫,这于我并不算损失,因为东宫从未属于我。你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兄长,别让我失去朋友又失去亲人,那样的人生才是真正的孤寒。”
“殿下……”热烫的眼泪打在手上,像是落在裴如玉的心头。他自幼与三殿下穆安之相识,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少年岁月。他身体不好在寺院休养,穆安之则自幼长在寺院,天祈寺里只有他们两个适龄的孩童,友谊的诞生自然而然。那时,小小的穆安之会为不得母亲的喜欢而流泪,后来,他才知道,穆安之是皇子,只是身份尴尬,穆安之的母亲是被废的柳皇后。穆安之被接到宫里后,裴如玉便被指为他的伴读,如果不是人为设计,这绝无可能。可是,穆安之那样高兴,他拉着裴如玉喋喋不休的说着在宫里的害怕、孤独,见到父亲时的欢喜、仰慕,他知道裴如玉会来跟他一起念书,给裴如玉准备了那许许多多的礼物。
不知是不是自幼未在宫廷的缘故,穆安之的性格如同他被分割的人生,有着在寺院的单纯直接,也有着皇室的矜贵骄傲。他会说,“我可以因不够贤良不够仁爱失去东宫之位,但绝不能因出身血统而将东宫拱手相让!”,可他也会说,“如玉,人只要有权力就够了吗?我希望我的一生,有亲人有朋友,我希望我的亲人喜欢我关心我,而不是满腹心机的去算计他们的喜欢。算计来的喜欢,还是喜欢吗?那样的情感,能算是亲人吗?”
裴如玉陪着他在宫内读书,知道他多么的勤勉努力,也见过太多次他的迷惘与失落。裴如玉从没有见过有这样强烈感情的皇家人,在裴如玉的印象里,皇家人大都冷淡疏漠高高在上的维持着自己高深莫测的权势。他的祖父多次提醒他,三殿下是皇子,谨守君臣本分。
可即便理智如裴如玉,面对穆安之时也会被他眼中的信赖所触动,他们认识十二年,在一起十二年,他中案首中解元中状元,穆安之比他更高兴。十二年的陪伴,不只是他在陪穆安之读书,穆安之也在陪着他,这不仅仅是冰冷的君臣本分四个字,他们是彼此的少年时光中最知心的朋友,最美好的陪伴。穆安之在宫中地位尴尬,穆宣帝对穆安之数年如一日的视而不见,仿佛根本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儿子叫穆安之。裴如玉有时真想对穆安之说,有人其实根本不配你叫一声父皇!
但可能是因为从没有得到过,穆安之竭尽全力希望能得到父亲的认同。知道那种感觉吗?有人剖出热腾腾的心脏予以供奉,得到的永远是一盆冰冷彻骨的冷水,到后来,冷水都没有,只剩漠然不屑。那样一种你整个人在我眼里根本不存在的冷漠姿态,令裴如玉愤怒!这些年,穆安之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