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一匹战马,出手几次就莫名的跛腿失了大志。跟着她虽然衣食无忧,可许多时候也只是在马厩里默默地等她和吉量回来。
羲和捏着一块新土,往后砸向吉量。
“你不哭?”
吉量浓密的睫毛眨了眨,夜色里只看到里面略有闪烁,平静地看着她似乎也在问,“你不哭?”
她们两个,谁都哭不出。
羲和早知生者必有死,留下小红就是想着它有救命之恩,自然当养老送终为报。许是早知如此,心中难过却哭不出来。
再看吉量这般沉稳,心头只觉得堵得慌,眉头也拢了起来。
何为人?
有血有肉才算人。
羲和惶恐心中的麻木,一时间怔在原地。
香嫩软烂的炖肉白气氤氲化在夜色中,渐渐地一抹凉意,炖汤上只凝着肉脂模样。
这一夜,冷冷清清。
羲和静不下心,兀自的拿起锄具在土间穿梭,或是施肥或是摘草,闲余着又开了一块土。等到她放下手来,腹中饥肠辘辘的叫嚣着。
顺势将那盆炖肉架火热上,羲和拿着衣裳在河边冲洗后到后院竹林里去。
一只圆滚滚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吊着一根长竹丝的大嘴张着,边上毛色湿哒哒。
地面上除了它,还有掰下咬破的竹子,残损的竹口里淌着少余的红色酒水,多的洒在泥土上芳香四溢。
羲和用脚踢了一下,圆滚滚毫无知觉的继续睡着。
仔细看那竹里还有许多,羲和顺势将其拿回灶房里,一口竹酒一口炖肉,郑重其事的将其吃的干净。连最后的肉汤,都被她用黍饭泡着吃了。
醉酒之后的圆滚滚又掰了一根竹子,扛着大摇大摆的离去。
羲和看它摇摇摆摆的身影,没有阻止。
一天过去。
三天过去。
一个月过去,圆滚滚再也没有回来。
羲和将行李装好,给屋舍扣上大锁,拍着吉量的脖子,“老兄,你很没魅力啊!”
小妹妹一走,一家三口就全散了。
吉量白了她一眼,前蹄不耐的踢了踢,默然的对她催促起来。
上了车,马儿跑。
羲和早就准备了一箩筐的简牌,上面刻着顺风飞递的字样。
几十年不出来跑江湖,原来的好名声和生意基础多半是毁于一旦。重头再来要辛苦些,但他们恰好不怕辛苦。惫懒了这么长,吉量似乎早存了一口气,卷着黄土飞尘的下山狂奔而去。
羲和背着简牌和石剑,差点坐不稳就要摔了出去。
一人一马暂时没有可信之人,只能先挑一些小活来送,路上的时候顺道打听如今世事。
早些年因为天下纷乱,几国之间战争不停,即便是晋楚也都喘不过气来。于是有人达成协议,决定暂时歇战,互相重振旗鼓,也让百姓们留的一个后路。
天下一时安稳下来,许多士卒都在国中,少了悲惨哭声后,人人过得欢畅得意。
羲和却几乎吃着老本钱,免不得愁眉苦脸起来。
好在她整日里都在打转,有对老人要走亲去,因为长途跋涉又怕路上危险,就问可否坐车一程?
羲和见他们衣不兼采,面若黄土,聊胜于无的答应下来,收了一点小钱。
等到她走到楚国的时候,车上足有五人之多。下车时习惯性的发了简牌,言说自己两月会来回,若有飞递或是人来往者,都可寻她。
因为将就吉量的身形,羲和在山上特意又打了一套更大的辇车。众目睽睽之下,城中人不免多望两眼。
在落脚处放置好吉量,就见一白须老儿问她,“姑娘可能送我小弟一程?”
羲和看过城门张贴悬赏,她指着身后抱剑者,“他?”
“是。”
“不行。”
羲和斩钉截铁,两人一怔,抱剑者往前一步,沉声问道,“为何?”
“你若是给点钱,我帮你乔装打扮一番兴许还能够。”羲和抱手在胸,眸子明亮的看他,“我总不能做搭上命的买卖,伍子胥。”
抱剑者愕然抬首。
作者有话要说: 某方面而言,其实吉量的故事比羲和更多。大概世上的人在羲和看来都是后生小子,而吉量看来,羲和是同伴和需要保护的少女,可惜他们语言不通……
第41章 走过春秋(三十七)
各国都有楚王的张榜悬赏, 擒得伍子胥者, 赐粟五万石,封爵上大夫。
一步登天莫过于此。
若非听闻了事情来由, 她兴许话都不说就将人抓了。无他, 这样的赏赐对于一个奔走黄土之中,私钱日渐消瘦的人来说,足以让她口水直流三千尺。
但是做人要有原则, 不能背叛又要生活, 自然就要走想办法两全其美才好。
可惜她都想当然了。
抱剑者伍子胥一路逃亡,除了随身一把祖传七星宝剑外, 浑身身无分文。且为了躲避一路追兵, 伍子胥索性就蓬头垢面的, 衣衫粗陋, 长发小髻也是歪歪斜斜的,几缕几缕的落下来挡住半边面容。
羲和不明白这样乔装打扮的意义,反正她一眼就把这人给看穿了。
但好在有点自知之明, 没有贸贸然的就要冲出昭关。若不然, 她今日就会看到他血溅昭关门, 断了伍家仇恨。
楚国虽是大国, 但前后君主多有昏庸。像前不久饿死大夫的略有抱负楚灵王薨逝,弟弟楚王登基偏偏是个宠幸佞臣的昏君。
羲和有些可怜伍子胥, “你看着给点钱,我保管你安然出去。”
伍子胥抑住拔剑冲动,“你能?”
羲和望着他, “不然你们找我做什么?”
在旁旁观出主意的渔夫笑道,“是我,我是这里多年的渔夫,有幸见到姑娘英姿做派,自然是信得过你。只是你也知道小弟身份不能叫人得知,还要请姑娘费心了。”
伍子胥震惊望他,与方才羲和叫他名字一样诧异。
显然他以为瞒过众人,却是自欺欺人。
可等他回神来,羲和竟然拽着他一缕长发,“我的车上能坐六七人,但是他模样不变是不能过关的。”
“姑娘的意思是?”
“恕我直言,伍先生的脸看着不年轻了。”
出逃前还是楚国飙车族里二环十三少的伍子胥,“……”
但好在伍子胥知道轻重,在逃命跟前,年岁和模样都是其次。更何况因为一路揪心被抓,伍子胥的脸憔悴许多,风吹日晒的竟然还白了发。
羲和指着近处的山头,让伍子胥明日前去。
乔装打扮除了添上皱纹斑点,还有必不可少的染发一等。羲和捣弄汁水,又刮下树汁,这都是她以前得来的经验。
不过她自己行的正,并不喜欢给自己捣弄罢了。
伍子胥坐在一旁任她上下其手,半天的功夫直到汁水干燥后,他抬眼竟有些不适。
花草树的汁水捣的假皮沾在他的脸上,披下来的长发几乎花白一片。
羲和自然是三申五令,示意他的身形要微微佝偻,“你头发至少有半年是这样的,至于这脸你若是细心爱护不沾热水,倒是可以反复用上三五回。”
“伍子胥谢过姑娘。”
“嗯,记得给钱。”
羲和朴实无华,噎得伍子胥无话可说,他将怀中抱剑横现呈出,“伍子胥身无钱财,姑娘大恩我唯有以此来报。”
“……我不要剑。”
“这是楚王赐与先祖的宝剑,上有七颗宝石价值百金,你收下以表救命之恩。”
路上以免生事,这把价值百金的宝剑用白布装盖。说话间,伍子胥露出上面一颗表示自己所言为真。
羲和瞥了一眼,见他说的真情实意,当即把背后石剑亮出。石剑无绡,别在腰间容易误伤。
伍子胥怔了怔,“这是……剑?”
剑无绡,乌沉无锋且细长。伍子胥若非是士家所出,浸淫无数宝剑,还真认不出来这是一把剑,而非乌棍。
羲和与他一眼识货神色,“你若是实在没钱,那等你出去后替我寻好的师傅。我这把兵器只做了一半,还有一半未可。”
说罢,羲和递了一只简牌又送了只骨笛。
伍子胥虽是乔装,但他神色里是血海深仇,羲和想他半生无辜,家人死的凄惨禁不住劝说一句,“天地大公,圣人无私,百姓有眼。”
“天地大公,圣人无私,百姓有眼。”伍子胥随着念了一句,“姑娘的意思是?”
“害人者固然可恨,可天下人有眼可见,有心可证。你逃出去了,也要为楚国人,为那渔夫作想。”
羲和已经见过不少的大夫公子,被迫无奈在各国诸侯之间辗转投靠。左不过就是动脑子指着方向,让士卒们用命拼杀解决仇恨罢了。
可你伍家的人无辜丧命,就更不应该让楚国的人,他国的人也丧命。
命无贵贱,哪怕别人不曾帮你。
羲和怕直言说的难听,戳到伍子胥娇嫩心脏反而起了反作用,只能凝眉说着拐弯抹角的话。罢了,她拍着伍子胥的肩头,“我等你的好消息。”
许是言说有理,几日后辇车驾出昭关时,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垂眉耷脸的坐在角落里,一副老而孤寡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