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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殿 (尤四姐)


  那些嬷嬷常年困在深宫里,这么大年纪没有嫁人,也没有子女,对孩子自然欠缺仁爱之心。听她求饶,断然说不成,可还要装好人,扒心扒肺地说:“请姑娘见谅,咱们听令办事儿,差事办砸了,太后娘娘怪罪我们,我们吃罪不起。您瞧,您在这儿受罚,咱们也不轻松啊,这么大冷的天儿站在西北风里,冻得鼻子都快掉了。”
  月徊知道,她说什么都没用,给这些老货求饶,实在犯不上,索性闭上嘴,是死是活全看造化。
  可这时候啊,实在太难熬了,一个时辰下来,她指定是活不成了。现在回头细想想,这一生何其惨,打小饥一顿饱一顿地长大,好不容易活得像个人了,却要这么给作践死了。
  正在她感慨老天不公的时候,老天非常赏脸地给她施加了新的重压——毕云说着了,果然下雨了。
  两个嬷嬷讶然,“说话儿大雨拍子就来了,姑娘这运势真够背的。”
  可不是嘛,月徊勉强睁开眼,金花伴着雨点子落下来,一个接一个砸在她足边。她穿着绸面的女官袍服,能听见背上沙沙的雨声。逐渐的,雨势大起来,两个嬷嬷就近避雨去了,她就像慈宁宫前的鹿鹤一样,还得在那里坚守着。
  煎熬得厉害了,身上起了一层热汗,她觉得自己的腰要断了,脑袋也不是她自己的了,心头翻江倒海般,险些把隔夜饭吐出来。
  雨水浸透了袍子,里头滚烫外头冰凉。冷雨从鬓发上滴下来,她闭着眼想,觉得自己这会儿真像个沙漏。
  不知道过了多久,想也有半个时辰了,她昏昏的,觉得魂儿要飞出去,她拽不住了。恰在这时候,一队匆促的脚步声传来,雨点子落在油绸扇面上劈啪作响。一双描金绣蟒的皂靴到了她面前,两条臂膀使劲儿架住了她,她听见梁遇的声音,切切叫着:“月徊……月徊……哥哥来了。”
  月徊总算有了指望,总算能够瘫软下来,她觉得缓不过来气儿,哭着说:“哥哥,我腰疼……站不起来了……”
  梁遇心都哆嗦了,这么些年,他从来没有那么强烈的感受,想杀人,想把那些恶毒的老妇千刀万剐。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月徊,他咬着牙温声安抚她:“别着急,慢慢直起来,不能猛起,会伤着的。”
  边上那两个掌刑的嬷嬷已经被底下人押住了,到这时候才知道怕,磕磕巴巴说:“掌印大人,咱们是奉……奉太后娘娘之命……”
  那个锦衣轻裘的人哼笑,面色隐隐泛青,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来,“从来只有我梁遇给人上刑,今儿这刑罚竟用到我自家人身上来了,你们胆子不小啊。”
  两个嬷嬷自恃是慈宁宫的人,起先并不认为梁遇能将她们如何,可听了这话,再加上那些手上下死劲儿的太监,这才觉得大事不妙。
  月徊缓了半天,好不容易能够躬身站住了,可天旋地转,加之浑身湿透了又冷,于是边筛糠边哭边吐,那狼狈模样,真是一辈子没有过。
  梁遇脱下鹤氅把她包裹住,打横抱起来。那两个嬷嬷眼巴巴瞧着他,他经过时扔下一句话,“带到外头去,收拾干净了,别叫太后她老人家操心。”
  那两个嬷嬷惊惧起来,张嘴正要嚎,早有手巾堵住了她们的嘴。
  宫里要处置宫人,实在易如反掌。那两个嬷嬷像生猪一样被扛出后夹道,又被塞进了运泔水的大木桶,江太后就算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这辈子也不可能找见她们了。
  梁遇直把月徊抱进了司礼监,搁在乐志斋围房已然不能放心了,这板著是要作病根儿的,要是调理得不好,呕吐成疾或是送命,都有可能。
  曾鲸见状忙吩咐请太医来,一面搭手把人安置进掌印值房。月徊吐得可怜,脸色金纸一样,曾鲸看得直皱眉,“太后这是要下死手么,把姑娘祸害成这样。”又匆忙叫了两个宫女来伺候换衣裳,见梁遇忧心忡忡在边上站着,他只好轻声提点,“老祖宗,先让姑娘把衣裳换了吧,再捂着,没的受寒。”
  梁遇这才退出值房,外面的雨势又大了几分,他在廊下站着,先前的愤恨渐渐压制下来,神情又平和一如往常了。
  秦九安办完了事儿回来交差,垂手道:“回老祖宗话,那两个嬷嬷已经送出去了。”
  梁遇淡淡嗯了声,曾鲸却有些担心,“处置两个宫人容易,可回头太后要是查问起来……”
  查问起来,又能怎么样?这回亏得毕云想辙通知了殿上伺候的,如果再耽搁半刻,回来怕是要给月徊收尸了。
  原来拿不住凭证,太后也可以随意迁怒,且死活不论,那就没什么可客套的了。梁遇乜起眼,望着檐外雨丝纷飞,曼声道:“那两个老货留着,回去添油加醋也麻烦,越性儿处置了太平。太后要查人,就凭她,上哪儿查去!说句不该说的,这后宫的女人即便尊贵如太后,也不过是笼子里的鸟儿,你敬她,她就是太后,你不敬她,她连个屁都不是。咱们如今的主子是皇上,将来的皇后才是国母,江太后……”他冷冷一哂,“皇上就快亲政了,要紧的大典她要是不乐意露面,只管让她托病就是了。只要大礼一成,太后娘娘往后就该安心颐养,不见外人了。”
  说到底太后不是皇帝生母,不过名头上一声母后,这两年又花样百出,没有参政的脑子却想称制,这个仇早就结下了。梁遇原本还想着,无论如何拿她充充场面,让皇帝挣个仁孝的名儿也好,可今天她动了月徊,既然到了这个份儿上,那就干脆撕破面皮吧。管他江家做了几辈子的官儿,太后想倚仗外戚,趁早歇了心,后宫里头是司礼监当家,只要他不发话,江家人这辈子都见不着太后。
  底下人明白了他的意思,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太监给人穿起小鞋来,也是一等一的厉害,只要上头发了话,别说一个江太后,就算奉先殿,他们也敢断了香火供应。
  里头两个宫女替月徊换好衣裳,复退了出来,梁遇这才踅身进门。落地罩上金丝垂帘放下来半幅,月徊卧在床上,脸色虽还难看,但比之前已经缓和了许多。只是一直闭着眼,他上前轻轻唤了她一声,“太医马上就来,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告诉哥哥。”
  月徊嗯了声,吐得中气也不足了,一只手抬起来,“我不敢睁眼,睁眼就想吐。”
  梁遇忙把她的手合进掌心,极力安抚着:“那就不睁眼,好好歇着。你放心,哥哥不会让你白受了委屈,谁敢欺负我们梁家人,我就让他拿命来还。”
  月徊嘴角轻捺了下,这时候觉得有个一手遮天的哥哥真好,至少不会让你受了窝囊气,然后再长长久久地窝囊下去。可他也说她傻,“太后传你,你大可不理会她,等我回来了再作理论。”
  月徊觉得挺冤枉的,“我不想给您添麻烦。”
  不想给他添麻烦,就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她不知道,板著罚满两个时辰,不死也得丢半条命。所以他听说后,散朝没进朝房,立时就赶了过去。好在太后吃斋念佛心里还有些忌讳,要是让她在慈宁宫里受罚,他少不得要闯进去,那么正面得罪太后也是必然的了。
  “往后别那么傻,保住自己是头一条,世上没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命更宝贵。”他说着,替她掖了掖被角。
  可是她说有,“哥哥的命。”
  梁遇怔住了,才发现这孩子大马金刀不过是表象,该感动人心的时候,比谁都懂得煽情。
  门外曾鲸回禀,说太医来了,梁遇直起身回头相迎,来的是太医院院使。
  “有劳胡大人了。”他拱了拱手,“下着雨呢,倒惊动了您。”
  胡院使忙回礼,说厂公客气了,“既是厂公有令,我怕底下人办不好,还是我亲自走一趟更放心。”说罢便上前来,观了面色又牵袖搭脉。也不用梁遇说内情,回头望了梁遇一眼,“姑娘受苦了?”
  梁遇点点头,“胡大人瞧,要不要紧?”
  胡院使又低着头细看脉象,忖了忖方收回手来,“气血逆乱,脉象也不稳,一时血不归心,倒也没什么大碍。不过这两日千万要静心调息,回头我开个方子,让姑娘照着喝上两剂,用不了多久自然就好了。”
  梁遇到这时才放心,又问:“将来不会留下晕症的病根儿吧?”
  胡院使道:“姑娘没有干呕的症状,依我之见是不会落病根儿的,请厂公放心。还是那句话,静心调养为主,只要过了这个坎儿,病去如抽丝,自然就痊愈了。”
  梁遇道好,扬声唤曾鲸进来,“打发个人,上太医院等方子抓药。”彼此又让了一番礼,说待事后再向胡大人道谢,这才将胡院使送出门去。
  这厢正要踅身,忽然听见门上传来问安的动静,细一瞧果然是皇帝来了。他忙又出门相迎,“下着雨呢,主子怎么来了?”
  皇帝很急切,也顾不得那些俗礼,到了廊下解开斗篷进门,一面问:“大伴,月徊怎么样了?”
  梁遇道:“已经请胡院使瞧过了,开了方子,说吃两副药就会好的,主子不必挂心。”
  皇帝听了说好,挨在床沿上叫她,“月徊,你听得见朕说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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