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哭,一双楚楚的大眼睛里满含热泪,连着脸颊和鼻子都红起来,看上去一副可怜相。梁遇忽然松了口气,替她放下袖子,自己退坐回了圈椅里。
可怕的沉默,只有烛火跳动发出噗噗的声响。月色绞着手指,无措地站在地心儿,对眼下的局势感到绝望。
提心吊胆留神他的动向,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他抬起头来,那张脸已经退去了狰狞,还原成最初的模样。带着一点傲慢,又带着一点矜重地,从袖袋里掏出一张银票递过来,淡声道:“给你的,拿着。”
月色摸不着头脑,但她从来无法拒绝银票的诱惑。上前接有点害怕,不接又辜负人家的心意,便壮起胆儿伸出一只手,勉强笑道:“无功不受禄,大人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吧。”
梁遇看着那细细的爪尖探到面前,他不撒手,她还使劲扽了一下。他忽然低头笑了,左撇子,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你坐下吧,我有话说。”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虽然满脸防备,还是依言坐下了。
“六岁之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他放轻了声气儿问她,“记得家里爹娘的样子么?记得家里还有什么人?”
月色想了想,歪着脖子说:“那么长远的事儿,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了。我爹娘的长相,我想不起来,只记得早前我也住过大宅子,家里还有个哥哥。”
梁遇直起了身子,“哥哥的名字,你记得么?”
月色摇摇头,“我就管他叫哥哥,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一天哥哥说要带我去买风筝,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爹娘。后来连哥哥也不见了,想是我不听话,他们都不要我了吧。”
时隔多年,再回忆以前的事,淡得像一缕烟。
那时她还小,记得不真周,印象里亲人们仿佛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她来这世上受用了没几年,剩下就是没完没了的吃苦。起先她也常哭,哭完了还得和野狗抢吃的,时候一长悟出个道理来,把哭这项给戒了,因为流着眼泪跑不过野狗,被追上了挨咬受痛,死了也没人管她。
往事不堪回首,好在都过去了,月色脸上带着笑,谨慎地问:“大人怎么和我打听这个呢?中间隔了十多年,闹不清楚里头的缘故啦。”
对面的人眉间有怅然之色,“不是……不是哥哥不要你了,是那天街上人太多,走散了。”他说完顿了顿,低着头缓了好久,才重整情绪,慢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她。
“咱们原也是好人家,爹是进士出身,官至叙州府知府,不大不小,正四品的衔儿。那年上头下令开矿,司礼监指派大太监任矿监,那些人急于立功胡乱开采,弄得民不聊生。爹是父母官,自然要护佑百姓,因此得罪了他们,东厂调遣番子闯进梁家见人就杀,那天除了你我,没有一个人逃出来。你那时小,我不愿意让你知道爹娘不在了,所以谎称带你出去买风筝。官衙被司礼监接管后,我领着你流落到登州,十几日下来身无分文,本想上市集讨些吃的,没想到那天是浴佛节,人群把咱们冲散了。后来我四处找你,找了半年也没有你的消息,只得离开登州进京。我恨,是谁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我就找谁讨命。”
他已经很久没有一气儿说这么长一段话了,十几年前的仇恨在心头滚了千百遍,到如今可以很平静地说出来。他笑了笑,语气温和,带着点惬意的味道,曼声说,“就在昨儿,当年那个下令的人被我结果了,我替爹娘报了仇。今儿恰巧又有好消息,番子说找见你了,想是爹娘在天上保佑,让咱们骨肉团聚吧!”
月色不由发懵,事情的发展好像和她设想的不一样。才刚她还在盘算着巴结人家混饭辙,谁知眼睛一眨,攀上亲戚了?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站起身干笑,“大人,您的意思是……”
对面那双眼睛是月下的深海,眼波一漾,便泛起粼粼的银光。
他也站了起来,掖手含笑的样子,像个优雅的读书人,“你不叫月色,你的本名叫月徊。我也不叫梁遇,我以前的名字,叫日裴。”
第4章
日裴月徊,这是父亲当初给他们兄妹取的名字。月徊比他小八岁,那天他才从宗学回来,母亲含笑告诉他,不日家里会来一个人,也许是个小小子儿,也许是个小姑娘,问他喜欢哪样的。
母亲总拿他当孩子,他还能不知道梁家要添丁了吗。他说小子姑娘都好,来了哪个他就疼哪个,心里还是巴望着,来个妹妹更好。学堂里有不少年纪相仿的兄弟,天天怄气打架,倒是方家的那对兄妹,哥哥在学里念书,妹妹常猫在窗下给他送水果糕饼,看来看去还是妹妹更贴心。后来母亲终于临盆,他也盼来了妹妹,可是不曾想家里遇上那样的横祸,他带着月徊逃出来,又把她弄丢了,从此日裴月徊,天各一方。
这个丫头,一时不能消化他的话,那种迷茫的样子,依稀还如小时候般憨傻。
他对待所有事都有足够的耐心,抬起两手轻轻落在她肩头,躬着身子望住她的眼睛,心平气和告诉她:“朝廷命官无端枉死,那些人必要罗织罪名,才能向天下人交代。我不能再用原来的名字了,可我盼着兄妹重逢,所以取了个‘遇’字。你的记忆,你肩上的胎记,还有你惯用左手,这些都能证明你的身份。月徊,我找了你很多年,原来你一直在京畿。”
月色懵了半天,虽然还不敢置信,但看他一脸真挚,再想想自己孑然一身,要什么没什么,应该也没人会来坑骗她吧。
她眨眨眼,“大人是我哥哥?”
梁遇点了点头。
因为斗大的字也没识得两个,她小心翼翼问:“我的名字是哪个怀?胸怀的怀?还是槐树的槐?”
他说:“是徘徊的徊。你这些年四处流浪,各地方言又不通,一个人叫错,就错上一大片。时候久了以讹传讹,大约就变成月色了。”
她长长哦了声,心里琢磨起来,徘徊的徊啊,听上去比月色缠绵多了,只是不知道淡淡风那句诗,再拿来套用合不合适……
“碧玉盘中珠宛转,瑠璃殿上月徘徊。”梁遇知道她愁什么,预先给她想好了,“以后有人问你的名字,你就这么告诉他。”
这下子再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她最懂得审时度势,凭空冒出这么个哥哥来,分明是菩萨开眼了啊!她见天苦巴巴为一口嚼谷挣扎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了,虽说梁家当年的惨况她没有亲眼目睹,但想想爹娘,再想想这些年饥一顿饱一顿的坎坷……她一把抱住了眼前人,放声大哭起来。
别看她个头小,力道却不小,梁遇被她撞得退了半步,顿时有些错愕。然而错愕过后,心里涌起漫漫柔情来,这些年他身边从没有亲近的人,倾情的怀抱是什么滋味儿,他早就忘了。如今找到了亲人,姑娘又是个感情丰沛的人,他庆幸磨难没有打垮她,让她还有这样的勇气,能够对人掏心掏肺。
那脑瓜子上的黑发绒绒的,贴着脸颊有点痒,他抬起手抚了抚她的脊背,衣衫下的身子还是略显瘦弱,码头上讨生活不易,恐怕那点子进项不够买肉吃的。他叹了口气,好在找到她了,往后在他身边,一日日养回来,也就好了。
月徊干嚎着,狠狠在他怀里蹭了一回,一面为找到失散的亲人高兴,一面又遗憾这么好看的人,以后只能当兄妹了。不过情况不算太糟,一样是抱上了粗大腿,当妹妹比当小妾强。月徊抽抽搭搭说:“哥哥,我总算找着您了,看您过得这么滋润……如今在哪儿高就啊?”
梁遇的手臂僵了僵,话不大好说出口,然而瞒是瞒不住的。
他松开她,缓缓踱回灯下坐着,“我……任司礼监掌印,提督东缉事厂。”料她一定失望了,便自嘲道,“我一心找太监寻仇,最后却把自己变成了太监,世事弄人,妹妹觉得很可笑吧?”
月徊窒了窒,抬眼看他,那张脸在灯下白净如缎帛,眼波婉转间自有一段惊世风流,谁会想到这样齐全人儿会是个残疾?
她先前也揣测过他的官职,见他公服华贵,一径往锦衣卫那头琢磨了。现在他自己说破,她才想起来,皇帝跟前最得势的是司礼监,据说蟒袍是按皇帝衮服制式裁织的。可惜再大的体面,也弥补不了那种残缺,月徊揪心不已,只是不能说,说了更叫他难堪,于是搜肠刮肚找说辞安慰他,“这世上有什么比没权没势更可怕?太监怎么了?我哥哥就算做了太监,也是太监堆里的头儿!”
梁遇听了涩涩颔首,“可不是么,我抬抬脚,比那些二品大员头还高,天底下没有什么是恒定的,得到一样,总要失去更多……所幸,活着不是总在失去,我找见了你,无论如何,你还能在我身边呆上一两年。”
月徊心头一热,十一年前的好些事儿她都忘记了,但和哥哥离乡背井,两个人吃一碗面的情景,她还记得清清楚楚。眼前这人,多年未见已经陌生了,但骨子里那份牵绊是割不断的。她冲口说:“我不嫁人了,往后就陪着哥哥,陪上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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