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算好学的,当然免不得摔了又摔,一个时辰下来,已经靠摔学会了直滑。只是饭点儿到了,不能让皇上饿着肚子,于是摘了冰刀说找吃的去。前门有一家挺有名的爆肚,平时厨上炒菜炒得叮当乱响,今天进门一看,却是生意惨淡。
月徊瞧了眼皇帝,讪讪道:“锦衣卫八成又清过场子了。”
皇帝叹了口气,“朕微服一回,闹得老百姓不得安生,连生意都做不成了。”语气听上去自责得很。
要说先前冰场上还留了十几二十来个滑客,这间爆肚铺子可说门庭冷落。他们进门,老板就是一张哭笑不得的脸,还要尽心伺候着,贵客长贵客短地支应。爆肚端上来的时候皇帝不下筷子,由毕云拿银针试完再试吃,折腾了半天没事儿,皇帝这才敢下嘴。
不知为什么,今天爆肚的滋味儿一点都不好,皇帝吃得也将就,明明挺高兴的出游,到后来变得十分败兴。原说下半晌还要去逛鸟市的,可被东厂和锦衣卫一搅合,可想而知去了也是街道空空,只有他们三个行走。
“要不算了。”皇帝凑合完了一顿饭,垂首坐着说,“今儿出来是朕一时兴起,没有思虑那么多,倒弄得这一路兵荒马乱。别为了朕一个,让满北京城都不太平。”
月徊也不知说什么好,皇帝终究是有些忌惮梁遇的,打小就听大伴说这个能做,那个不能做,在大伴画定的框框里活得像个皇子,像个帝王,日久年深养成习惯,要更改也很困难。今天出宫这趟,除了冰场上还乐呵了一会儿,后来就不怎么顺心了。清场子做规矩,越来越明显,出门游玩没了闲杂人等,和紫禁城里逛御花园一样,是从小一点的园子挪到了大一点的园子,充满了掣肘的乏味。
“还是等我进宫,给您带好玩儿的吧!”月徊勉强堆着笑说,“您玩儿冬蝈蝈么?我给您挑个好的,您喜欢绿蝈蝈还是铁蝈蝈?”
皇帝无可无不可的模样,但还是想了想,“绿蝈蝈吧,长得好看。”
月徊嗳了声,“明儿我出去,好好给您淘换。”
后来略逛了逛,下半晌皇帝还是亲送她回家。马车摇摆到了门前,月徊跳下车,他在车上坐着,打起半幅帘子说:“今儿还是玩儿得挺尽兴的,朕这样的身份,到底没法像寻常人那样。”
月徊笑着点头,“您是江山主宰,身上责任重大,谁也不敢让您有半点闪失,难免处处仔细。”话虽这么说,对他的怜惜又添一层,这皇帝当得,原来那么身不由己。
场面上圆过去了,就算成全了体面。皇帝放下帘子,命毕云驾车回宫去了。
月徊站在门前目送那车走远,喃喃念叨着:“慕容深,兰御……”那名字真是透着股子斯文劲儿,太斯文,就缺一段刚强,她忽然觉得哥哥有点儿不近人情了。
绿绮出来迎人,在边上听了会子,慢慢才回过味儿来,“才刚那位是皇上?”
月徊嗯了声,“皇上好年轻模样吧?”
绿绮说是,但是年轻这宗并没有什么可惊讶的,该惊讶的是皇帝亲自上提督府来,不是为会督主,是为了找姑娘玩儿。
绿绮是个谨慎人,当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心里知道大姑娘进了宫,怕是回不来了,伺候起来也愈发尽心。
月徊在外边跑了大半天,身上的衣裳要换洗,等里头预备好了热水,便进去沐浴更衣。起先玩儿得欢实的时候,滑了两跤也不觉得有多疼,可如今静下心来,才发现这里也痛,那里也痛,可又瞧不出什么端倪。
尤其这胳膊,先前撑了一下,这会儿透出一种触摸不着的酸。她换上寝衣从里头出来,边走边揉捏,正是要掌灯的时候,上了窗户光透不进来,大半间屋子都浸泡在黑暗里。她循着一点落日余晖坐到妆台前,正要拿梳篦,猛然看见铜镜里照出一个人影,就在她身后站着。
月徊这下真吓得肝儿都要碎了,正要大叫,却听那人说了句“是我”。
将要出口的尖叫又憋了回去,她眯眼细看,梁遇穿了件牙色织金的圆领袍,头上戴网巾。想是才下值回来,那网巾的挂绳还是赤红色的,下面镶着金累丝滴珠的坠角,牙色衬了些微的一点艳色,愈发显得出挑。
月徊大喘了口气,“您回来怎么不打发人告诉我一声?黑灯瞎火的站在这里,差点儿把我的心吓蹦出来。”
梁遇对她的惊吓并不上心,只是沉默着看了她良久。
月徊不那么精细,她也没品出哥哥的情绪来,手上忙着揉捏,边捏边吸气儿,把另一只手的虎口都捏酸了,也没觉得有任何缓解。
梁遇到底还是走过来,拿住了她的手肘。姑娘的胳膊是极细的,去了厚厚的夹袄,羸弱得一折就会断了似的。
他不说话,月徊就提心吊胆,觑了觑他的脸色,到这时候才发现他不豫。她忐忑地问:“哥哥,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内阁的人又惹您不高兴了?”
梁遇仍旧紧抿嘴唇,钳制她手肘的十指却愈发用力。月徊吃痛,哎哟了声,也就是这个当口,也不知是胳膊肘还是脑子里头,沙地一声响。像落了枕正脖子,满以为要被跌打师傅扭断吃饭家伙了,事后一看,安然无恙。
他终于放开她,淡声道:“筋骨错位了,接回去就好。今儿在外头玩儿得很痛快吧,又是什刹海,又是前门楼子,还扭了胳膊,带伤回来。”
他肯出声,月徊就松了口气,摸摸自己的肩头说:“皇上难得出宫,想是上回听我说了宫外的事儿,这才直奔咱们家的。我就带他去了那两个地方,也是我自己想去吃想去玩儿的……”
梁遇哼了一声,“那天让你扮太后,给内阁首辅传口谕,你还记得说了些什么吗?皇上要立后了,要拟诏昭告天下,眼下他的一言一行不单东厂锦衣卫盯着,那些素日和司礼监不对付的人也盯着。这个裉节儿上,你们大摇大摆在外头瞎闲逛,他是皇帝,人人都奉承他,你呢?你就不怕引火烧身?”
月徊被他一说,发现自己好像确实做错了。可再想想,又觉得很为难,“他亲自登门来,我也没法儿呀。再说我瞧他困在紫禁城里怪可怜的,既然出来一回,悄悄走走,也没什么。”
梁遇脸上神情愈发阴冷,那种危险气息,是她从未见过的。
“你心善,我知道,可心善不用在对的地方,那就是祸患。”他寒声说完,略平了平心气儿才又道,“我没想到,你进宫不过几天光景,皇上就瞧上了你。我原说过的,你想做娘娘也不是不能够,眼下正要替你安排来历,你要是愿意一股脑儿和那些女人扎堆争宠,我也可以成全你。只是我劝你一句,明珠一颗是宝贝,混进米珠里头,只能被碾成粉,拿去给人擦身子。你是要当凤冠上的东珠,还是愿意当罐子里头的珍珠粉,自己细掂量掂量吧。”
打从她头一天回来,见到的哥哥都是和颜悦色的,从没像今天这样,一字一句吐露得冷酷无情。月徊有点怕,一双眼睛怔忡着看向他,小声嗫嚅:“哥哥,您……”
梁遇冷声打断了她,“皇上今儿和你都说了什么?你们在什刹海玩儿得喜欢了,他解下佩刀,又在冰上刻了什么?”
月徊讶然,真没想到他们的一举一动全在他眼里,他连皇帝在冰上刻字的细节都知道。
“哥哥,您这是在监视皇上吗?”
梁遇的眉心蹙了起来,“我是对皇上行保护之责。他就要亲政了,如果这个时候出点差池,那他这辈子都打不开交泰殿的大门,捧不起他自己的玺印。”
月徊被他反驳得无话可说,虽然之前她也很为皇帝不值,觉得哥哥霸揽得过宽了,可当他说出这番话,又似乎都是为着皇帝考虑。皇帝的那点窝囊不过是暂时的,暂时隐忍,是为了日后的大圆满。
她低下头,只得实话告诉他,“我们也没说什么,说的都是冰场上的事儿。皇上蹲下刻冰,不是刻旁的,是刻他自己的名字。我在外头还管他叫皇上万岁爷的,不方便,他就把他的名字告诉我了。我以为是蓝田玉那个蓝玉,他说不是,越性儿刻给我看,谁让我没念过书呢。”
她说完,又是一片无边的沉默。她惶惶地,怯怯地,伶仃地站在那里,那模样,真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绷了半天的弦儿忽然松下来,梁遇叹了口气。
其实皇帝刻的是名字,他怎么能不知道,他只是想求证,好好的,怎么会说到圣讳上去。打从那支金鱼簪子起,他就知道皇帝用着心思,顺水推舟是他原来的想法,但这舟应该是向着他,而不是去向着皇帝。
如今看,月徊是有些动摇了,她怕不是对皇帝也有了几分好感。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女,一来二去生情也是有的,但一切开始超出他的掌握,就不免让他忌惮。
第29章
“你在外头,就是直呼皇上名讳么?”他在一片混沌的暮色里看着她, “管他叫兰御?”
月徊摇了摇头, “有人的地方,我说话不带称谓, 就您啊您的,用不着叫他的名字。我也知道,这名字不是我能称呼的, 我算哪块名牌上的人物呢。再说您如今不是叫梁遇么, 兰御、梁遇……我也怕犯了您的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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