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的每一样活计都有专人伺候,譬如上茶水,换衣裳,这些外人不能插手。月徊懂规矩,暖阁的帘子放着,里头一点声响也没有,她就在门旁侍立。等到托着黄云龙包袱的太监却行退出来,里间扬声叫月徊,她忙应个“是”,垂手迈进了暖阁。
皇帝才换上常服,鲛青如意云纹曳撒的领缘镶了一圈狐毛出锋,衬得面色冠玉一样。因前儿大病了一场,到昨儿入夜才缓过来,眼下还有青影,但气色比之昨儿已经好了太多,人也显得很精神。
他面前放着一盘枣儿,个个长得赤红,往前推了推道:“这是回疆才进贡的,朕尝了一个,很甜,料你也喜欢。”
这样节令还能看见枣儿,确实招人稀罕。月徊瞧了一眼,笑得有点腼腆,“这是御用的,奴婢不敢僭越,皇上自个儿吃吧。”
皇帝笑起来没有棱角,从里头挑了个圆而饱满的给她递过来,“你不必拘着,朕不常吃这个,怕克化不动,至多尝个鲜。所谓御用,进了宫的都是御用,朕吃不完那些,还是得四处赏人。”
月徊只好双手来接,一面托着一面谢恩。皇帝让她吃,她没法子,侧过身,拿牙在上头犁了一道。
“怎么样?”皇帝觑着她的脸色问,“甜么?”
月徊对于山珍海味的品鉴差点儿火候,对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却很有研究。她仔细品了品,“其实御供的东西不一定好。”
皇帝含着高深的笑,“怎么说法儿?”
“您尝过盐碱地里长出来的果子么?”她举着枣儿摇了摇手,“奴婢早前……大概三年前吧,跟着盐船上山东去过一趟,那儿一片连着十八个营,一色的盐碱地,地上长毛似的,远看白茫茫一片,什么庄稼也种不出来,唯独能长枣儿。那种枣儿,有我拳头那么大,等长熟了,掰开直拉丝儿,就是那么甜,比这贡枣儿可强多了。”
她痛快说完了,忽然发现太过耿直会让万岁爷下不来台。人家好心请你吃枣儿,结果你不领情,还嫌它不够甜,这可怎么话儿说的!
她愣了下,怔忡瞧皇帝脸色,忙又尴尬地补救,“我不是说这枣儿不好,它瞧着油光锃亮的,要论卖相比我说的拳头枣儿好……我也知道御供,都得是吃口好又漂亮的……那拳头枣儿上长斑,容易招虫,果农摘它,争如虫口下抢食儿吃。卑贱东西自然上不得京,也没法子得见天颜。”
皇帝听了,慢慢颔首,“其实你说得也没错,真正的好东西进不了宫门。譬如茶叶,县官吃明前,州官吃雨后,皇上吃陈茶,这是官员们心照不宣的规矩。”
月徊不大明白了,“按理说新茶比陈茶好啊,怎么让您喝陈茶呢?”
皇帝眼里浮起一点嘲讪的神气来,“因为养刁了皇上的嘴,将来不好糊弄。倒不如打一开始就让你喝陈茶,喝惯了陈茶的嘴不会挑剔,明前新茶数量有限,怕应付不了,只要皇上不知道世上有好东西,陈茶也全当好茶喝,地方官员可不轻省了么。”
月徊才算开了眼界,原来做皇帝还有这样的委屈。她一直以为皇帝是占尽天下便宜的人,谁知道七品芝麻官敢给皇帝喝下脚料,如此欺君罔上,竟还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她简直有点同情他了,“您没喝过明前?不要紧的,等奴婢回去,专请人给您踅摸。眼看年尾了,再等三四个月就能摘茶,到时候让人候在茶园外头,给您收头一造儿新茶。”
皇帝听了她的话,心里升起一点小小的感动。他们俩是一边儿大,一样的年纪,没有太深的心思,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了,都是肺腑之言。
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不用忙,跑得了茶园,治不完大邺的黑心肝,所以朕要大伴这样的膀臂,来替朕肃清吏治。”
月徊的胳膊肘到底是往里拐的,既然话赶话的说到这里了,要是不趁机替哥哥美言两句,岂不是对不起这样现成的机会?
只是还需掂量着些儿,要点到即止,不能显得太过刻意,于是道:“哥哥老说我不懂,不愿意和我细说朝里的事,可我知道他对主子掏心掏肺。原本我这样的人,哪来的福气上万岁爷跟前献丑来,哥哥那时候只想着救急,什么也顾不上了……”她微顿了下,缓缓摇头,“唉,前儿我也瞧出您的不易了,人吃五谷杂粮,还不许人身上不好……皇上要整顿吏治,应该的,哥哥能为皇上分忧,是我们祖上积了大德了。”
皇帝听她字斟句酌,一个惯说果子盐粮的人,这么文绉绉谈官场吏治实在难为她。
“朕知道大伴忠心,对朕忠心的人,朕愿意抬举他。”他说罢,抬眼又问,“你们家如今只你们兄妹两个?没有旁人了么?”
月徊道是,“咱们是苦出身,亲戚朋友多年不见,早散了。”
皇帝沉默了下,复又道:“朕这两日正琢磨一件事,既然你们家里没人了,你何不留在宫里,上朕跟前做女官来?朕是想,大伴经年累月在宫里办差,你要是留下,兄妹两个也好有个照应,你说呢?”
月徊眨了眨眼,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留人这事儿,她心里也有准备,毕竟你一憋嗓子就能发御旨,是个人都不敢放你出去散养。只是真进宫做女官,她又不大情愿,她还想不时见一见小四,要是进了宫,这辈子可就交代了,像螃蟹撅断了腿,最后只能被人蒸着吃喽。
“宫里选人不是都有定例吗,奴婢空有报效的心,没有报效的命。”
她推得很委婉,皇帝是何等聪明人,只这一下就明白了。
月徊说完这话捏着心呢,照理说他这样的人要干什么,犯不上和你商量,不过一句吩咐就完事了。这会儿特特和她说,其实这皇帝也不像戏文里唱的那么霸道。
她又细瞧他一眼,奇怪这样的天之骄子,碰了个软钉子,好像并没有任何不悦的迹象。他甚至习惯性地笑着,只是这笑带了点遗憾的味道,倒叫她不大落忍。
“也是……”皇帝道,“要进宫来,非得仔细斡旋,朕该先问问大伴可不可行。不过朕也想听听你的意思,到底宫里规矩繁琐,又成天圈着不得自由,怕你心里不情愿。”
话说到这里,似乎没什么退路了,好在月徊有随遇而安的精神,留在宫里也不要紧,只要哥哥在,吃不了亏。
她说也成,“早前奴婢见过官府招募宫女子,只要是平常好人家的姑娘都能参选。虽说我哥哥是司礼监出身,可也算得好人家,我怎么不能呢。”
但是这所谓的“能”,也许只停留在女官的品阶上,再也没有更上一层楼的希望了。
皇帝轻吁了口气,扬声唤来人。门外站班的太监入内听令,垂手道:“奴婢请万岁爷示下。”
皇帝朝外瞧了一眼,“传梁掌印来。”
小太监应了个是,匆匆出去传旨,可不多会儿又进来回话,说慈宁宫也传了梁掌印,掌印这会儿正在太后跟前伺候呢。
第18章
* * *
历朝历代的皇太后都住慈宁宫,如今的太后也不例外。
太后娘家姓江,父辈的官儿做得极大,在闺中时就是内定的太子妃人选。及到先帝淳宗爷即位,尊显荣太后的令儿册封皇后,江皇后在坤宁宫的后位上坐了整整二十年,这一辈子可说顺风顺水。
过于平坦的人生没有纹理,江皇后管理后宫不太在行,但好在婆婆活得长。前头显荣太后活到景熙十七年才过世,江皇后真正像样挑大梁,也不过短短三年时间。
三年光景,不够一个惯会使小性子的皇后成长。升作太后的那天她不肯移宫,坐在坤宁宫里大发雷霆,拍桌子摔碗暴喝:“我是皇后,我不当太后!”然后哭先帝,怪先帝让她当了寡妇,她本可在这皇后的位分上一直坐下去,毕竟皇后比太后听上去年轻,那年她才三十八,当上太后就老了,也算对年轻的不屈眷恋。
后来还是内阁元老们合力劝谏,她才勉勉强强让出了坤宁宫,但这慈宁宫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眼,甚至动过一个念头,要把坤宁宫的牌匾摘下来保管。又是一顿轩然大波,没人赞成她的做法,毕竟礼不可废,乾坤本为一体,将来皇帝娶了亲,那个匾额是给新任皇后的。江太后没法子,让人拿纸把慈宁宫的慈字儿蒙住下半边,变成了兹宁宫。慈字没了心,也不知是在发泄自己的不满,还是在暗讽皇帝没有孝心。
梁遇接了太后传召,撂下手里公务过来,绕过影壁就见西边院儿里堆了个很大的雪人,奇形怪状的模样,胸前插着一支拂尘,戴着命官的乌纱帽。太后惯会讥讽人,这里头又有一重意思,看来他入朝议政的消息,早就已经传进慈宁宫了。
他一哼,提袍登上了台阶。殿前站班的人见他来了纷纷施礼,他昂首迈进门槛,太后人在东暖阁,他人还未至,脸上便先挂起了笑。
“臣请太后安。”宫女打起帘子,他进门向南炕上的人作了一揖,“太后今儿好兴致,臣才刚来时看见院儿里的雪人,堆得倒有几分俏皮。”
太后正盘弄她的大白猫,那只套着赤金镶宝龙凤镯的手,作养得精瓷水葱样,一下下慢慢捋着猫背,听了他的话抬眼一瞥,凉笑道:“是下头小子们闲得无聊,堆着玩儿的。先头一阵风,把脑袋吹掉了,我就叫人拿顶乌纱帽给它戴上,要是它能消受,兴许脑袋就保住了;倘或压不住,可见是命贱福薄,没那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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