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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殿 (尤四姐)




  第80章

  不过梁遇这人不好相与是真的, 月徊说:“我回来这么长时候,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咱们说投其所好才能拉拢人心嘛,我瞧他什么也不缺, 什么也不上心, 连昨儿看上那个多余姑娘都是假的。”
  杨愚鲁琢磨了下道:“老祖宗这些年,确实独来独往惯了, 连他近身伺候的人, 在回了私宅之后也不让跟在身边。不瞒姑娘说, 早前咱们当差一直战战兢兢,生怕什么地方疏漏了,惹得他老人家不高兴,又要吃挂落儿。这程子因您回来了, 老祖宗高兴到了心缝儿里,逢人也有个笑模样了。”
  梁遇不是有个诨名叫“太岁”吗, 其实早年没有上位之前, 底下人悄悄管他叫“夜猫子”。不光是他常半夜巡视的缘故, 更因为这人不将就,要是叫他盯上,那就倒了大霉,要遭殃了。
  大邺的司礼监,高宗时期开始创建, 起初也不过是个寻常内侍衙门, 专管皇帝出警入跸事宜。汪轸掌权那会儿,尚且和御马监分庭抗礼,直到梁遇接管, 因着他是皇帝大伴,这才彻底将这个衙门推向了全盛。
  一位了不起的开山鼻祖, 见天和你嬉皮笑脸,那是绝不能够的。加上他的长相原就让人生出距离感,一旦大权在握,愈发不可攀摘。
  人活着,谁还没点儿脾气呢,不过小人物的脾气最后都被驯化,大人物的脾气万古长青,屹立不倒罢了。
  杨愚鲁含蓄地冲月徊笑了笑,“姑娘用不着琢磨老祖宗的喜好,琢磨也琢磨不透。横竖只要顺着他的意儿,万事都答应,就不会触了逆鳞。咱们越往南,天儿越热了,人一热就犯毛躁,我和几位千户先前还犯嘀咕,就怕老祖宗经不得南边的气候,到时候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月徊忽然有了种重任在肩的责任感,“您几位还指着我呢?”
  杨愚鲁算得世事洞明的,他说:“姑娘不是为着咱们,是为着老祖宗。他老人家也不容易,腥风血雨闯过来,多少回险象环生,撑到今儿实属命大。如今二十六了,底下二十郎当岁的司房都张罗找伴儿了……”
  月徊抬了抬手,示意他别说了,“反正你们全觉得我对他有非分之想,那天夜里我拍门的经过,你们也瞧见了。”她唉了声,站起来摸摸额头,“我知道您的意思,就是让我脸皮再厚点儿,对他再放肆点儿,掌印面儿上正派,其实心里喜欢,是不是?”
  杨愚鲁算是服了,这位姑娘是真敢说话,说起来一针见血,毫不藏着掖着。
  就得要这份果敢,杨愚鲁冲她竖起了大拇哥,“姑娘您真局器!”说罢给她斟茶,“来,再喝一杯。”
  月徊摆摆手,“不喝了,灌一肚子水,回头吃不下海鲜。”
  她信步踱开了,隔一会儿,海沧船上吆喝起来,离了十来丈远都能听见,分明是又捕了一大网。那些拿刀的厂卫们,骨子里也有贪玩儿的天性,很多时候并不单是为了吃,更多是为享受捕捞的过程。
  月徊趴在船舷上瞧,扯着嗓门喊:“大档头,给我留点儿好的。”
  冯坦当风扬了扬胳膊,表示没说的。
  然后为了传递海味儿,两船几乎船舷贴着船舷。福船比海沧船高很多,最后是从福船上放下吊篮,才吊上来满满一大篮的活鱼活虾。
  那虾是真大,放在手掌上比一比,头尾超出一大截。月徊还从里头发现个稀罕巴物,软绵绵鸡蛋一样的东西,拿手一y,y出了一只八爪鱼,那个光滑的蛋形,原来是它的脑袋。
  八爪鱼的触手之灵活,简直如同落地生根,在月徊还没来得及撒手的时候,无数大大小小的吸盘缠上来,吓得她顿时鸡猫子鬼叫。
  那一嗓子,惊动了舱房里的梁遇。梁掌印这会儿顾不得脏,不由分说上去救驾,拽着八爪鱼的脑袋就往下y。那爪子上的吸盘吸着皮肉,硬被撕扯下来时,像烈日下晒裂的豆荚劈啪作响。最后鱼拽下来了,脑袋也拽掉了,里头墨囊溅了满手。梁遇大张着五指无所适从,月徊还要撸起袖子让他看,“快瞧我这一身鸡皮疙瘩!”
  闻讯赶来的少监们见了,知道大事不妙,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老祖宗,小的命人备水,您擦洗擦洗,换了这身衣裳吧。”
  月徊也老大的不好意思,“您别上火,我来伺候您。”
  梁遇已经气得没辙了,又不好在外人面前责备她,只是蹙眉问她:“你招惹那鱼干什么?”
  月徊说:“吃它。”
  “后来呢?是它吃了你,还是你吃了它?”他无可奈何,这么些年从没弄得这么狼狈过,一手一身的墨汁子,还带着一股隐隐的腥味儿,熏得他直犯恶心。
  少监和近身的司房们如临大敌似的把他迎进舱房,打水的,侍奉他更衣的,好一通忙活。他把手按进水里,胰子打了一遍又一遍,可那墨汁子浸入了指甲缝儿,想洗净不容易。
  于是眉拧得愈发紧了,边上的人又不好上手给他擦洗,最后还是月徊捞起了袖子,一把抓住他,嬉皮笑脸地说:“我来我来,要慢慢地搓洗,像您这么着急,皮都该蹭破了。”
  少监和司房们都松了口气,因为老祖宗脸上神色分明和缓了不少,这位月徊姑娘真是治病的神药,只要她一出马,大伙儿立刻就有救了。
  都是识趣的人儿,这会子戳在眼前不方便,舱房里众人都退了出去,月徊心里还惦记着杨愚鲁的话,打算好好疼一疼哥哥。
  “您坐。”她拿眼睛示意他,手上说是搓洗,其实像在抚摸,“瞧瞧这肉皮儿多嫩,不能下劲儿,要是搓坏了可怎么办!就得这么轻轻地……”边说边瞅他,“您就说,受用不受用?”
  梁遇起先面色不善,经她这么撩拨,脸上隐隐显出尴尬之色来。抽了下手,没能挣脱,便也由她去了,只是嘴里还在教训着:“几时能改了这亲自上手的毛病?那是个八爪鱼,逮了就逮了,要是条蛇,你也这么冒失?”
  月徊不敢顶嘴,一径诺诺称是,“我记住教训了,这不是着急吗,想拿它给您烤着吃。人说吃哪儿补哪儿,您肩上受了伤,它胳膊多,吃了能补您的亏空。”
  她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原本他还置气,谁知道孩子竟是存着这样的好心,便也不忍苛责她了。
  她极耐心极仔细地在他指缝间穿梭,轻柔的分量加上水的浮力,触碰得暧昧。他还记得早前南炕上摆桌给她表演竹节人,炕桌底下牵丝转交时,那看不见摸得着的巨大震撼。
  那时候心里有事,不敢让她窥出端倪,拼尽全力地压制着,压得那么苦。如今她虽然还不开窍,但他蛮狠地拽动了爱情,她已经落进他的网子里,回头无岸了。
  可惜墨汁子洗不干净,指甲边缘的晕染让他很不称意,但月徊有她哄人的技巧,她旋过来,挨在他身边,狗摇尾巴似的说:“这是哥哥从鱼嘴下救我的见证,洗不掉才好呢,看见这个就想起我啦。”
  梁遇失笑,“是看见这个就想起八爪鱼了,和你有什么相干?”
  月徊自作多情着,“我记得您小时候最怕那些滑溜溜的东西,才刚为了我,您想都没想就拽那鱼,我都看在眼里呢。”
  说起小时候,梁遇有些失神,是啊,其实他自小也娇生惯养,怕这怕那的。后来遭逢骤变,家门顷刻坍塌,他从官家少爷变成了下等火者,才知道那些怕都能克服。如果还想退缩,只是因为没被逼到那个份儿上。
  他牵了下唇角,悄悄同她十指相扣,“你心里明白就好。咱们的事上头,我是有些咄咄逼人了,可我也作不得自己的主,请你见谅。”
  月徊耳根子发烫,垂首喃喃自语着:“我觉得我命挺好,爹娘虽走得早,也没亏待我,给我留下个童养夫,用不着费心再找人,省了好些事儿。”
  这话一出口,梁遇心不甘,“什么童养夫……”
  月徊瞥了他一眼,“不是吗?那我不给您洗手了……”
  她想松开,可惜没成功,他紧紧扣住她的手道:“往后别您啊您的了,就你我相称吧。我用不着你敬重我,把我当个寻常人,譬如对小四那样对我,也成。”
  月徊直摇头,“小四老挨我揍,我可不敢那么对您。”说罢发现这习惯改不过来,笑道,“我先把这茬改了吧。”一面回身取巾帕,把他的手捞起来包上。隔着棉纱细细地擦拭,那份无微不至,简直像娘对儿子。
  所以男人得这么宠着,顺着他的意儿,又不能太不见外。月徊对他的感情一度相当复杂,不过本就存着觊觎之心,在捅破了窗户纸后彷徨了一阵儿,渐渐也就品咂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风味了。
  不讨厌他时不时渴望亲近的心,也不讨厌他暗中的一些小动作。月徊曾经短暂地喜欢过皇帝,然而皇帝和哥哥相比,居然就像杨愚鲁的那壶茶,着实地淡出鸟来。月徊是个俗人,自来喜欢大红大绿,大富大贵,感情上头也是如此。越是烟雾缭绕,火星子四溅,越是激发她离经叛道的豪兴。
  她在船尾上翻转着烤串的时候想,宇文家送了那么个美人儿进宫,皇帝眼下八成早把她忘到脚后跟去了。这样很好,她等着回去倒打一耙,然后轻松脱身,好和哥哥双宿双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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