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龙袍的男子将目光放远, 思绪也跟着缓缓飘远了。一时间,他仿若又看见那名已逝的宠冠六宫的先皇妃。美人宝髻高耸, 一根金步摇稳稳插于其上,她回眸,招手一笑。
“十一, 过来。”
彼时他还是十一皇子,未登皇位, 年幼稚嫩。
毓妃笑容明媚。
少年跑上前去,轻轻唤了一声:“毓娘娘。”
美人抿唇笑了, 将手摊开,她的手心稳稳当当地放着一包方糖。
“我们娘娘听闻皇子您又闹了脾气,不肯吃药, 特意出宫去邹记桃花铺子给您买了最爱吃的桃花糖。小皇子,您就莫再使小孩子脾气了。”
是了,父皇最宠爱毓妃,这后宫妃嫔们能自由出宫的,也只有她了。
少年将糖接住,微红着脸,看着眼前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美人娘娘,喏喏地应了一声。
“谢谢毓娘娘。”
她一身藕荷色的衣裳,将衣袖抬了抬,笑眯眯地抚了抚他的头。
眼里尽是怜爱之意。
毓妃心善,人又生的好看,他自然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她。
至少,他是不讨厌她的。
迎着女子明媚如春的眸色,少年有些拘谨咬了咬唇,将手中的桃花方糖攥紧了。
……
思绪慢慢收回,他回过神来,竟有些恍惚。
他记得,毓妃逝去的时候,他也曾跑到她的灵堂里,偷偷抹泪。
有人叹惋,这就是美人薄命。
皇帝转过头,看了将腰身沉沉弯下去的巫师,终于咬了咬牙,下决心,道:“怀露寺,步辛夷。”
已故先皇妃,毓妃的妹妹。
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皇帝记得,步辛夷的眉目神色依稀有当年名动六宫的步辛蕊的影子。她与她姐姐一样,都是位大美人。
“这……”
听了名字,那巫师一怔。
怀露寺,步辛夷?
那可是祁王萧欤的生母啊!
他怵怵地打量了一眼皇帝,却见他的面上并无任何玩笑之色,不由得身子一震。
心也猛地跳了几跳。
“怎么,不可以么?”
黄袍男子眯眸,朝他望来,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
巫人忙不迭连连摆头,“可、可以。”
只要是陛下想,谁都可以。
见状,皇帝这才心满意足地勾了勾唇。他上前一步,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那便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
巫人又抬起袖子,拭了拭额前的汗。豆大的汗珠却好像怎么也擦拭不完,顺着他的脸颊滑下。
滴落在他的鞋面之上。
皇帝迈足,雄声:“来人。”
便有太监上前。
“回长生殿。”
他要处理这次朝天圣台圣火突然熄灭的事。
轿辇已备,皇帝徐徐上轿,抓紧了轿手。
一双眼里,也露出狠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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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殿内,众臣子纷纷跪倒了一排。
龙椅之上,男子微阖着眼,一手用手撑着头,一手放于桌案之上。
案上,有奏折被人摊开,正着面,平铺在男子肘下。
各文武大臣跪在殿下,打量着皇帝的神色,皆不敢吱声。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终于猛一睁眼,却是挥了挥手,只听“啪嗒”一声,桌案上的奏折全都落了地。
“圣上息怒!”
众人瑟瑟,连忙大呼。
上一次,朝天圣台的圣火突然熄灭,皇帝下令斩杀所有筑台之人。自此以后,修建朝天圣台的便换了一批人。
圣上盛怒,如此做法虽有人不满,甚至有不少百姓怨声载道,可却没有多少人敢去拦着他。
祁王上书,被皇帝驳了回来。
阮理正上书,被皇帝驳了回来。
谭御史深更半夜要求面试,搅到了皇帝和高贵妃睡觉,被皇帝一顿劈头盖脸给骂了回来。
众人百般无奈。
亦是不知晓皇帝这次深夜召集文武大臣前来长生殿,究竟所为何事。
萧欤离皇帝最近,见无人敢吭声,便兀自上前,将皇帝推倒的折子捡起来。
探出手,轻轻拂了拂上面沾染的些许灰尘。
却在不经意间瞟见折子上的内容时,两手一顿。
滨西大水猖獗,他是知道的。
他亦是知晓因为水灾,滨西出现了叛乱。皇帝命平北将军带兵前去剿灭叛乱匪徒。
一面是朝廷重将所率兵马,一面是没有经过什么训练殿下草寇。怎么会......
怎么会让那些草寇杀了个片甲不留?
萧欤将眉头蹙起了。
“祁王,你也看到了罢。”
皇帝斜斜地瞟了他一眼,声音里尽是不满。想他也是未曾料到平北将军会落败而逃。
萧欤点了点头,将折子呈上。
“爱卿,你看,这该如何处置?”
皇帝转过头,这句话,显然是在问他。
萧欤缄默不言。
见他不再言语,皇帝也不再追问,只将那道折子又向上抬了抬,而后摔到身后的小太监面前。
“去,拿去给他们看。”
太监领命,将那折子呈给文武百官。
百官一见,皆是大惊失色。
平北将军平反未定,败归。
如此荒谬之事,说给人听,谁愿相信?
一时间,众人都明白皇帝面上的怒气究竟从何处而来。
“那依陛下看,这平北将军该如何处理?”
“杀。”
皇帝吐出一个字,却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文武皆是一惊。
杀了?
谭楷文率先反应过来,直接拔高了声音,反问道:“陛下是要杀了平北将军?”
“怎么?”皇帝睨他一眼,语气与神色之中,皆是不耐烦,“依谭御史的意思,朕难道要放过他不成?”
谭楷文一噎,连忙辩驳,“陛下,臣并非这个意思。”
只是重难在前,斩杀大将,这……
萧欤也站出来,道:“平北将军虽败归,但其先前也是战功赫赫,为大萧立下汉马功劳,罪不至死。依臣看,不若让其再率兵平反,将功折罪。”
不等萧欤说完,坐在龙椅上的男人又将折子一摔,怒道:“将功折罪?怕只是罪上加罪罢!”
皇帝冷笑:“他可是平北将军,他所率的可是朕悉心培养的精兵良将!竟败给草寇之手!他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即便是朕免他一死,他又有何脸面面对那些逝去的兵卒?”
那些兵卒,吃的是朝廷的米,骑的是朝廷的良马,拿的是朝廷的利器,接受的是朝廷严苛的训练。若不是平北将军的问题,他们又怎会死于倭寇之手?
为国捐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些本就是光彩之事。可如今,他们却死于地痞流氓的枪下。
怎能叫他不怒?!
越想,皇帝便越觉得恼火,于是将手一挥,“莫再劝朕!朕已决,若有人再替他求情,便同其一齐处置。”
他说得坚定,丝毫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言罢,又一挥手,“此事已定,你们都退下罢。”
不容他人反驳,皇帝从龙椅上站起身,转入身后屏风另一侧。
众人悻悻,只得无奈作,各自叹惋平北将军之处境。
走出长生殿大门,踏过门槛与台阶,文武官员各自作揖,而后散去。
萧欤身后,却紧紧跟着一人。
他转过身子来,“谭大人还有何事?”
谭楷文比他低了半个头,因此要微微抬起头,望向萧欤。
却是不言,只作叹息。
萧欤知晓对方心中所想,亦是在心底里暗暗叹息,随着他并肩慢慢往宫门外走。
越过宫门,谭楷文突然顿足。
“王爷,您说,这回陛下做得对么?”
天子之意,即便是错,众人也需叩首拥戴。
萧欤亦是停下脚步,凝视着他。
紫衣之人虽未说话,谭御史也不甚在意。他知晓,祁王此人一向严谨小心,更不会做出妄议圣上之事。
绯衣男子却分外失望,止不住地摇头,道:“自从滨西发了大水之后,国库便一直紧缺,现下边境异域也对我大萧虎视眈眈。如此情况之下,陛下却执意建造朝天圣台,以此保佑我大萧之国运。”
建造朝天圣台开销巨大且不说,最令他失望的是圣上消极应对政事的态度。朝天圣台能治理滨西大水吗?能赶走异域怀有狼子野心之人吗?
杀劳工、斩良臣……
经过这么一串事,他的一颗老臣之心,早已寒透。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萧欤全程都在凝视着他,却缄默不言。一双眉微微蹙着,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王爷,您说,臣如今的坚持,是对的吗?”
萧欤一怔。
“王爷,臣亲眼看着先帝如何将大萧治理得海清河晏,亦是看着先帝如何平倭除寇,保百姓安定无忧。不过百年,甚至不过二十年光阴,天下怨声已起。前些日子,臣曾去民间一观,愤愤民意难平啊!”
紫衣之人将视线挪开,目视前方。在他的正前方恰好有一颗大槐树,虽已至秋天,可枝叶仍旧郁郁葱葱。
“御史大人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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