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片刮过肌肤,带出一阵粗糙不平的触感,胡茬或留在刀面上,或落在他铺在襟口的巾帕上。
阿姝心神有些恍惚。
女子替夫君剃须净面,原是寻常的恩爱夫妻间都有的亲密事。她再小一些时,偶尔也见过嫂子替兄长修须,兄长亦替嫂子画眉。
可她与刘徇,却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恩爱夫妻。
此刻这般亲昵,着实令她生出几分异样的心绪。
刘徇左右抚了抚下巴,在镜中仔细看了看,方神清气爽的抽走她手中铜刀,丢回妆奁中,凑近在她面上磨蹭两下,得意道:“如何,可还觉得粗砺?”
方才她嫌他胡须扎得疼,此刻一片光洁,只觉有些痒。她扭头躲避,笑道:“不了不了,比丝绸还滑。”
两人回寝房中,不出片刻,阿姝便沉沉睡去。
刘徇仰面躺着许久,忽然翻身起来,披上外袍,轻声开门,一个闪身便到屋外,将守夜的婢子唤到跟前。
那婢子乃赵氏之人,正是清晨时见到二人亲昵的那个。她从前未跟着阿姝去过长安与信都,原正抱着手炉躲在无风处取暖打盹,此刻一见刘徇唤她,不由提心吊胆,生怕要因打盹而受责难。
谁知刘徇却面目温和,冲她笑着低声道:“天寒,无事可到外间更暖和的地方守着。”
婢子小心翼翼望过去,但见他毫无愠色,一片和煦,方松了口气,点头躬身道谢。原本婢子守夜时,也都是在屋子外间,今日因萧王在此,她才特意谨慎些,生怕忽然有召。
她欲退去,刘徇却又将她唤住,照旧笑着问:“真定太子宿在何处?”
那婢子愣了愣,以为他有事要寻刘安,便伸手指指西面,道:“太子宿处在西院中,距此处隔了些距离,大王若要过去,婢去唤人将墙垣间的门锁打开。”
刘徇摆手示意不必,心下却了然,两处隔得远,赵氏兄妹还算懂分寸。
“孤有一事,要你去办。你勿与旁人说起,王后面前也莫说。”他面上笑意间,多了几分难言之色,低声道,“白日里,你替我瞧着,王后是否与真定太子有所接触。”
那婢子露出惊愕的神色。
他忙故作尴尬解释道:“今日王后受凉,不该再靠近染了风寒的太子。”他说着,又有几分苦恼与无奈,“可阿姝那性子,不愿我多加管束。明日她若去了西院,你便于我回来之时,煮一碗姜汤送来,如此,我便知夜里要记得替她盖好被衾,莫再教她着凉。”
这幅模样,实在是个宠妻无度的寻常男子!
那婢子惊愕之色渐消,转而生出无限的崇敬与艳羡。她隐约想起,阿姝归家后,似乎对萧王颇有些不满,也难怪萧王这样小心翼翼。
她遂点头郑重道:“大王放心,婢定不会教旁人知晓。”
刘徇这才心满意足,迈着轻快的步子悄悄回房睡下。
……
第二日一早,积雪融化大半,正是最为寒冷的时候,刘徇便又起身梳洗。
阿姝无奈,也只得撑着酸软的身子自温暖的被衾中爬起,迷迷糊糊替他穿戴,又跽坐在旁,陪他用朝食。
刘徇昨日已同赵祐谈好,这两日二人便要一同往邯郸各豪强大族间拜访游说,是以才过日出,便已离去。
阿姝在屋里睡了个回笼觉,直到日上三竿,才重起身。
未多时,却有西院中的仆妇来言,太子病得不清,喘气艰难,想请她过去瞧瞧。
阿姝想起昨夜见到刘安的虚弱模样,不由皱眉道:“太子有疾,当由医官去诊治,我去又有何用?”
那仆妇自然知道这道理,为难道:“若非实在无法,婢绝不敢来扰王后,实在是……太子言,若王后不愿去探望,便也不愿用药了。”
这话说得像个任性耍赖的小儿,毫无道理。
阿姝皱了下眉,心中有一瞬愠怒,深吸口气,想了片刻,方道:“既如此,我便去探望一番。”
西院卧房中,刘安面色潮红异样,双唇干裂,有气无力的半靠在榻边,困难的喘着气轻咳道:“赵姬——来了吗?”
一旁仆从摇头,苦口婆心劝道:“太子,疾病最忌拖延,咳喘是顽症,千万得保重才是,快请饮药吧!”
刘安直摇头,正想派人再去瞧,却听门外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不错,太子,身子是自己的,该好好爱护才是。”
阿姝面色微冷,自外踏入,停在距他数丈远的地方,挥手示意婢子将熬好的药呈给他,道:“听闻太子执意要我前来探望,我已来,太子可愿喝药了?”
刘安潮红的面颊微滞,转瞬又腼腆笑了:“我知道,你幼时便是个爱心软的,定不会忍心丢我一人在此。”说着,他不在推脱,主动接过药碗,一气饮下。
阿姝双眉拧紧,心底不悦更甚。他这样行事,根本就是捏着她的软肋要挟。
她也不愿靠近,只客气劝道:“太子,你我早已不是黄口小儿。我今日来此,并非因心软,只是不愿太子病情加重,连累我兄长。还望太子也为我与兄长考虑一二,切勿再如此行事。”
说罢,转身欲走。
刘安原本还愣着,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见她要走,赶紧唤她:“阿姝,我——我并非要连累君山,你误会了。”
她脚步未停。
他情急之下,跌下榻来,边咳边道:“我只想听你再唤我一声阿荸!”
幼时在邯郸的那些时日,鲜有人知他身份与病情,不会因此对他敬而远之。不过数日,却是他至今都少有的快活日子。
阿姝听到背后声响,脚步终是停下,却不敢回头。
她再如何迟钝,也该懂得刘安的心意了。
可莫说她早已忘了过去仅有数面之缘的情谊,便是她也念念不忘,如今已嫁作人妇,又还能如何?
“太子,我如今是萧王后,唤一声阿荸,也仍是王后。”
说罢,不再停留,径直离去。
刘安怔怔跌在地上,出神许久,才由仆从搀扶着坐回榻上。
那仆从是常年跟在他身旁的,见他黯然伤神的模样,心有不忍,将旁人都遣走,低声劝道:“王后说得不错,太子莫再想了……如今,连大王也要仰萧王鼻息尚能存活,太子又何苦如此?”
刘安饮过药后,呼吸渐平复许多,闻言面上顿生阴霾,双拳也渐握紧,喃喃道:“如今仰他鼻息,只是权宜之计。刘徇不过手持天子诏书,才在冀州斡旋。谁不知晓,太后与大司马时时忌惮于他,一旦利用完,他便要大祸临头……”
迟早要倾覆之人,又有何惧?
……
傍晚时分,刘徇归来,才回院中,便瞧见昨夜暗嘱咐的婢子,顿时眼皮跳了跳,生出不大好的预感。
果然,待他才踏入屋中,解下大氅,那婢子便已端着两碗姜汤入内。
阿姝替他拂去须眉间的风霜,转头望见姜汤,唇角弯出两个梨涡:“何时煮了姜汤?正好给大王祛祛寒。”
那婢子低着头不知该如何答,幸而刘徇轻咳一声,顺手端过一碗饮下,又将另一碗递过去给阿姝,答道:“是我吩咐的,你昨日受寒,该仔细些。”
阿姝一愣,也不知他何时变得这样细心,遂笑着接过饮道:“大王费心,我早已好透了。”
不一会儿,婢子们将饭食摆上小桌案。
二人坐在一处,刘徇心不在焉的吃了两碗饭下肚,终是没忍住,若无其事问道:“昨日太子病得那样重,今日不知如何了。”
阿姝面色一滞,随即淡淡道:“阿兄已请医工瞧过,听闻太子也随身带着药,应当已无事了吧。”
“是吗?”刘徇抬眸,不露声色静静观察她,“你今日可有去探望过?”
阿姝心里一颤,微微挣扎。
她隐约知道,他不喜她与刘安有牵扯。今日她去探望时的情景,似乎也不便教他知晓,免得又生误会。
顿了片刻,她摇头否认:“并未过去,大王若是忧心,一会儿可亲去探望一番。”
她没说实话。
刘徇几乎是立刻便怒了,冷下脸放下箸,面无表情望着她:“我去有何用?想必他只愿让你去瞧吧?”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充一句,汉朝的男子应该是不会剃须的,只用剪刀修剪,这一顿是我编的。当然前面我杜撰的不够考据的部分已经很多了哈哈感谢在2019-11-20 23:22:51~2019-11-21 23:45: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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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军情
他这样说话, 显然是已经知晓了她白日里去过西院一事。
阿姝猛的打了个激灵,无暇细思他如何一回来便知, 悄悄觑他一眼, 忙起身到一旁,垂首柔顺道:“大王恕罪, 实则今日,我曾去西院探望过太子……”
刘徇抿唇望她这幅恭敬认错的模样,努力平复心气, 饮了口热羹,才勉强和缓道:“你去便去了,直言便可,何故要诓骗我?”
阿姝咬唇又睨他一眼,小心翼翼道:“不敢诓骗大王, 实在是……不愿教大王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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