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影“哦”了一声,想起马仁后来的确是念了一份什么,那会儿一激动没听清,敢情正是说的这个。
思影静下心来,慢慢恢复了思考——的确,一切都结束了。护国公平反案今日终审结案,朝廷将恢复其爵邑、宗祠,褒崇其忠义;甚至昔日受牵累者,也一并予平反优恤,追复旧职………先前设想的种种诉求,全部都在终审判决中获得应许——
护国公已确确实实地、得到了平反昭雪。
确认了这一点后,思影一时又有些缓不过气。
这是她一生的使命啊!
那么多年来,从外祖、母亲打小的灌输、教导,到母亲临终椎心泣血的托付……她承载了家族最后的、唯一的希望,背负着祖宗先人的夙愿,一步一步劈荆斩棘,千磨百折走到今天,方得善终。
她无数次想象过这一刻,想象着这块压在心头的千斤巨石终于卸下时,必当是前所未有的轻盈、松快,然而此时此刻,她似乎并未感到如释重负,反而百感交集,有一种空荡荡的、仿佛躯壳失去灵魂,又好似人生突然抵达终点一般的失重和脱力感。
这样的感觉令她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你不会在意吧?”之恩问。
“……什么?”
“沈大人的事。”
“哦……”她轻轻摇了摇头,“当然不会……不需要了……”
之恩似乎松了一口气,笑得愈发开心,“昨晚我说……事毕以后,有样礼物送你,还记得么?”
思影本无心情惦记什么礼物,只是望着他唇角的笑意,便配合地向他伸出右手,“嗯,给我吧。”
他摇头失笑,“拿不动,带你去看。”
思影随他起身,他牵起她的手往城楼外走,思影诧异,“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
思影跟着之恩离宫至京城街市。出了皇城马车便一路向北,并未行驶多久,便在街东一处老宅大门停下。
思影辨得这地方。
去岁刚进京来到此地时,尚是一派门巷倾颓,墙垣朽败的荒废光景,如今粉墙青瓦明净整齐,围墙覆盖盘缠的枯藤腐叶全都不见,积年的蛛网尘土也都清理干净,大门亦焕然一新,呈现出原本峥嵘轩峻的气象。
门楣高高悬挂崭新的金边黑底匾额,上书四个大字——“护国公府”。
之恩见思影发愣,便晃一晃她的手,笑道:“不请我进去看看?”
思影半晌方道:“你要进去,就进去吧。”
“……”之恩干笑两声,命人开门。
护国公府占地甚广,几乎据了半条街去。思影被之恩紧紧牵住手,穿行在曲折幽邃的重门深巷,一眼望去府院连绵,气势庄严;局部和细微之处无不考究奢华,各处梁柱、斗拱、门楼等皆精细镌刻有蟒龙、麒麟等花饰;柱础、墙基亦以石刻雕出繁复的飞禽走兽;后庭园林更是重楼叠嶂,高阁亭台、轩廊雕栏俱使用紫檀、南洋杉等名贵木料铺陈,极尽奢靡之能事。
这等奢侈和排场,只怕连东宫也生生给比下去了。
之恩见思影面色凝重,担心她胡思乱想,忙解释道:“我并没有添置物件,只是清扫、修复,尽可能恢复原貌。”
思影叹了口气,“又没有人住,何需如此……只怕惹人诟病。”
之恩忙道:“如今名正言顺,不会再有人诟病,再说,这件事并没有动用一分一毫朝廷财政,全是我个人的心意。”
思影没再说话,伸手回搀住他的胳膊,携着他继续走。后园有湖,湖水清澈,大簇红色锦鲤嬉游其中,不时跃出水面;南侧两座水榭以短廊巧妙连缀,亭下流水潺潺;西侧是一座嶙峋兀立的假山,山顶筑有白塔,一股清泉自高高的假山峭壁飞流而下,倾泻入湖。一静一动,奇崛设计令人称奇。
思影和之恩登水榭,观假山,再沿贯穿湖面的九曲回廊慢慢往北岸走,有如游园一般。
“太奢靡了……”
思影鬓角微汗,一边摇头喟叹,一边拉着之恩在游廊中凭栏坐下,手边紫檀透雕花栏,触手即是油润的细腻。
之恩笑,“是有点,但护国公配得上。”
思影转首望着他。他也走得有些热了,鼻尖渗出细细的汗珠,几丝乱发被汗水粘在额上,面颊微红,眉眼都是温润清澈的笑意。
“我曾经在你面前冒犯过护国公,”他微垂眼睑,轻声道,“那时候,我对他基本一无所知,所了解的,也就是朝廷公开的文书中,对他盖棺定论的那几句话而已。”
思影想,那是多久以前呢?那时候她还住在宋府,也就见过他一两次,与宋子诀一起和他闲聊时,当时还毫不知情的他确实对护国公评头论足过,彼时她是有些恼火,后来也没放在心上……事到如今,她都快记不得了,他却还记得。
“但后来我知道,并不是这样的……”
思影听他絮絮的说着,从护国公当年如何力助皇帝取得皇位,之后又强压朝中各种质疑纷争;到远征四海,平定边患……安内攘外,皇帝都器重他、倚重他,更离不开他……
很多细节连她也是第一次听说,尤其是护国公和皇帝私下交往的各种隐秘细节。这些事情不见于任何案卷文档,更不可能在三法司会审时堂而皇之公诸于世,思影也只是从母亲外祖那里了解一些,并不全面……但之恩,竟能掌握这样许多,而他此前——如他所说,对护国公还“基本一无所知”。
可以想象,在得知她的身世之后,他一定花了很多心思彻底调查了解护国公案的来龙去脉,以及背后种种广为人知和不为人知的所有细节。
他总是这般用心,对她、对她的事,用心到无微不至。
她低头将他一双手牵过来,轻轻摩挲,他手指干净修长,骨节分明,她细细抚过一遍,抬起双手分别与他五指穿插,掌心紧贴。
这样暧昧的姿势令他愈发面红。
思影从廊外望出去,蜿蜒曲折的游廊尽头是湖对岸,夹岸两排高大银杏树,树林深处隐隐有院落。深秋时节,远远看去满树、满地一片灿烂的金黄。
“我们去那边。”思影道。
他自是点头依从,随她起身向着湖岸走,思影紧挽着他,听他继续絮絮叨叨的说着话——
“……我重新认识了护国公,没有护国公,就没有父皇的今日,更没有我的今日……”
思影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想他又何必说这些呢,是为了让她宽心,让她感觉愉快或骄傲么?从小到大,护国公于她而言,就是一块冷冰冰没有生气的牌位,既庄重又沉重,既是使命更是压力;于她而言,护国公是那般陌生、遥远、高高在上,他们血缘亲密,却无缘亲情。她从未为护国公骄傲或自卑过,以后也不会。
思影叹了口气,“你别说了,我听得头痛。”
之恩立刻就噤声了。他也不问缘由,不论她说什么,他都不计对错,总是百般迁就,千般依从。思影倚上他的肩头,他身体是温暖的,心跳是热烈的,温柔亲近,触手可得……她恍惚的想,其实他才是她身边最最真实的存在,超越一切。
两人终于走下湖面游廊,踏上岸边一地金黄的银杏叶,感受着足底松软湿润的触感,思影一扭头,看见之恩后颈沾了一片落叶。
“别动。”她道。
第89章
思影一双手绕到之恩颈后,轻轻摘下落叶, 拿给他看了一眼随手丢掉, 然而, 手却不松开。
之恩会意,双臂立刻圈过来拥紧了她,湿冷空旷的湖岸,他热情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兜头兜脸的包裹着她, 思影心底骤然一软,没来由的湿了眼眶,万种情思胸中汹涌,想到此刻他纵然百般好千般好, 可终究不属于自己……尤其如今护国公一案尘埃落定, 自己已经到了该离去之时, 眼下一切必是好景不长,终成泡影……
“之恩, 我……”
她满心的绝望伤感都哽噎在喉头, 她再也说不下去,一张脸深埋他怀里,眼底的潮热不断蹭在他胸前, 她不敢抬头。
“你什么都不用说,”他紧拥着她,轻轻道,“我明白你此刻的心情。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们之间,不分彼此的……”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抓着他的前襟擦了擦眼,仰起下巴望着他,秋风飕飕的刮过她的脸,一双眼针刺一般又冷又痛。
“皇上快回来了吧?”她问。
之恩点头,“是,前几日传来书信,最快下月底回来。”
他见她沉默,连忙又道:“你不要担心,所有的一切,我去解释。”
他话语坚定且胸有成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然而她能说什么呢?下月……下月会发生什么,她也无法未卜先知,再怎么想,也是庸人自扰……
更何况,她今天……又不走。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细雨,之恩头顶白花花一片绵绵的小水珠,思影伸手替他抹了一把,那雨下得极细,尚不能浸润发肤衣料,两人身上虽凝结了不少水珠,衣服却几乎没有打湿。
思影抬头望天,“什么时辰,怎么天都黑了?”
之恩认真的回答:“这时节是黑得早些,加上这会儿下雨天阴,但其实也并不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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