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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色 (苏台云水)


  “周光,以及今日在场的所有人...”
  桓崇低低地咳嗽了两下,将呼吸稍稍平缓了些,沉声开了口,“陶师当年一手缔造了我们这支新的荆州军...他的离去,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但,一味的悲伤放纵也要有个限度!”他顿了顿,音调突然高昂了起来,道,“扪心自问,身为荆州军人的我们,就是这般脆弱如斯吗?!”
  “为了荆州军,陶师费了多少心血,诸位有目共睹。如今他不在了,我们军营中的将领们便又成了听不进话,将不得理的豪强恶霸了?!”
  “我们军纪呢?我们的纲法呢?我们当年入军时,对着陶师做出的承诺呢?所有这些...你们通通都忘了吗?!”
  桓崇一连数问,振聋发聩。
  围观众人,皆是呆立当场,鸦雀无声,却见桓崇目光再转,一字一句道,“一支军队,如果失去了魂灵,那便什么也不是。”
  “我们的魂灵,由陶师所铸;而陶师的精神,却要由我们一代代地继承下去。我们荆州军不会怨天尤人,却也不要自怨自艾。在新任的都督上任后...不,是无论以后谁做了我们的都督,我们都要让他们看看我们荆州军的军魂;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由陶师一手带出的军队,什么才是晋廷中战无不胜的荆州军!”
  说到激昂处,他回首向那两块高大的石碑指去,“如若不然,那么今日,连我们为陶公所立的这两块石碑,也只能算作是一场笑话!”
  毕竟都是军中老人,就算一时想不清楚,听了桓崇这一番话,也都渐次醒悟过来。周光也是个灵通不拘泥的性子,他从地上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刚歇了半气,一张脸色仍是红得仿佛一只林中猴子的屁股,也不知是被桓崇掐住喉管憋得,还是他自己为了脸面羞得。
  他轻咳两声,躬身道,“子昂...我错怪你了...”
  桓崇瞥了他一眼,却问道,“周将军,陶师当年约法,军中无故斗殴者,该作何刑罚?”
  “...鞭刑五十。”周光垂下了头,声音渐低,似是有些难堪,“...为将者,目无军纪,加罚二十,共七十。”
  “好。那我们稍后回转军营,你自去领你那七十。”
  见周光可怜巴巴地向自己瞧来,桓崇微一闭目,又轻描淡写道,“看我作甚?!我身为代理都督,知法犯法,罚得只会比你多、不会比你少。”
  “我再额外加三十,稍后与你一并回营受罚。”
  ... ...
  今日虽是桓崇的休沐日,但他一早离开时便说,自己上午需要去城郊一趟,等到了午间才能回来和她一道用饭。于是,从陶亿处回来后,无忧中途另使人问过一回厨房的菜色。
  刚回了院中,就见曹承从外而来,他一连抱了两个大包裹送上前,道,“县主,建康来人了,这是郎君和公主刚送到的!”
  那两只包裹,每一个都大得惊人,一看即知,定是阿母的手笔。
  无忧点了点头,待进了屋后,她让侍婢们把包裹里的东西整理出来,她自己则是坐在窗前,拆开了那封家书。
  这段时间以来,因为武昌的变数太大,无忧给家中去信的次数就频繁了些,相应的,这回阿父阿母送来的回信便也比以往要厚上不少。
  阿父那边倒没说什么,就算得知了这一连串的消息,除了对陶侃的故去仍是感到十分遗憾外,曹统在回信中点评时事,口吻仍是一派的云淡风轻,仿佛早就料到接任的人选会是庾亮似的。在最末,他兴致勃勃地写道,自己前阵子随庾阐等人去了趟会稽山阴,瞧了回春秋时越王的故都云云。在最后一页上,他还随信抄录了庾阐的新诗一首,说是寄给无忧品鉴。
  庾阐描山摹水的诗素来写得最好,无忧读过一遍,只觉满口生香。等她将阿父的书信翻过,却见更厚的那部分,竟然全是疏于笔墨的阿母写来得。
  这趟武昌之行纯属意料之外,无忧走得匆忙,离开时连家都没回,临海公主本就不大乐意。好在女儿去拜访完那陶家就能回来,所以她便一直压着性子。只不想短短一个正月里,接连着又是战事,又是丧事!好不容易仗打完了,那陶侃又死了,丧事终于了结了,那庾亮新得了诏书又要出镇武昌了,自己那便宜女婿也跟着调任到了荆州...被这些事情乱七八糟地一搅合,自家女儿竟是一时半会儿都不能再回来了?!
  临海公主气急败坏又无奈,所以这次在信里,她迁怒桓崇,把自己那便宜女婿好一番嫌弃,话里话外的意思,几乎就差着要亲自来武昌寻女了!不过,她虽然嘴上说话不饶人,等到了信的末尾,她还是说自己已经把云娘等人派了过来,女儿身边有个家中的利落人帮衬,她也能安心些。
  得知阿父阿母一切都好,无忧读完了家书,心情舒畅。她再回身细瞧,只见包裹里的东西已经全部拆解开了,一只包裹里装了各色新裁好的衣物,看厚度都是春夏两季的,样式也都是建康流行的款式。除了这些,临海公主另送来了暗色织纹的锦缎棉布等数匹,虽然没明说,单看那质地和纹色,便是给桓崇裁衣用得。
  而另一个包裹里,则全是吴郡别业新制出的蔬果干、鱼酢、茶叶等各种干货,其中属那湖中产得银鱼干最多,几乎是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她的口味。
  清点完这一切,无忧道,“把吃得都收起来,衣物也都归置进笼箱。那匹灰绫放在最上面,到时候我自有用处。”
  ... ...
  包裹里的东西归置完毕,无忧再等了一会儿,眼看着日头过午,送来的饭菜也都凉了,可那人还是没有回来。
  这阵子多是突发的事情,所以这些天里,桓崇都是早间离开时和她约好,一旦遇事,他都会先遣人归家告知她一声。
  ...也不知今日,他到底遇上什么事情了。
  他不在,无忧左思右想,心虚也渐渐地有些不宁。她瞧了眼那食案那因为凉透了而浮起一层油的肉羹,刚想召侍婢送回厨房去重新热一遍,这时就听廊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侍婢们的问安声。
  无忧心下稍安,那人一推门,她便绕过屏风去迎,语气里还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点小小的埋怨,“夫君今日怎地回来得这般迟?”
  然而,她刚笑吟吟地仰头望过去,便是大吃一惊。这人身上的白麻衣上满是脏污,脸上有好几处破开的伤口。看那状况,虽是大致上都处理过了,但眼角的那道箭伤因为伤得较深的缘故,仍向外泛着鲜艳的血色。
  而至于那破了皮的唇角,则是因为血色暗下来,显得格外嫣红。
  无忧顿时就有些慌了,“你怎地了?怎会伤成这样?”
  桓崇瞧着她焦急的样子,嘴角一咧,竟是一笑。不想,他一笑似是又牵动了嘴上的破口,那笑容只好半扬不扬地僵在嘴边,显得有些滑稽。
  见他这般,无忧更加急了,她蹙眉啐道,“才答应过我什么,转天又闹成这样。如今伤得这般狼狈,你倒还笑得出么!”
  可话一说完,她瞧着桓崇望来的眼神,又心软了,“...你快过来,屋里有伤药,让我好好为你瞧瞧!”
  桓崇赶忙应了一声。
  和周光的一架,已是让他精疲力竭;等回军营,又当众受了那一百鞭刑,身上更是虚得脱力...都这样了,他还能快马归家。可想而知,这一路上凭借得可全是桓崇一个人的精神意志了。
  尽管意料之中地挨了几句数落,可见了无忧为自己担忧的着急模样,他的心中还是生出了千万分的欢喜。
  ...这样,虽然也不错。可是往后,还是少让她为自己操些心吧...
  桓崇想着,顺手揉了揉发胀的额头,抬脚便要跟上无忧的步伐,不料才向前走了一步,腿脚一软,竟是险些栽倒在地上。

  ☆、第 90 章

  身后“砰”地一声, 去箱子里寻药的无忧慌忙回头, 却见桓崇痛苦地弯下腰去, 他身侧摆着得那面小三扇山水屏风却是被直接带倒在了地上,发出了刚才的那声巨响。
  这下无忧可真急了, 她一把推开了手里的药箱,回身快步上前扶过他,一迭声地连连问道,“身上很疼么?你究竟是伤到哪里了?我这就派人去请医官过来!”
  桓崇顺从地偎着她,再由着她将自己扶坐到了榻上。才刚坐稳,见无忧要走,他竟然还有余力拉住她的手腕。无忧被他拉得一愣,脚下便迟疑了, 桓崇再一使力,却是直接将面前的女郎拥进了怀里。
  无忧睁大了眼睛,又气又急。她想挣着起身, 可鼻尖贴着那人的肌肤微微翕动两下之后, 她又不敢妄自乱动了。
  桓崇的怀抱里, 散发着一股隐隐的血腥气, 这气味虽淡,却是他身上的药气和衣服上的凛冽青草气都掩盖不住的。
  无忧不安地扭了扭身子,而后感到桓崇埋在她的颈窝里, 极疲惫地呼出了一口气。少倾,他微微侧头,在她的耳畔低声道, “...不要走...营里的医官已经给我看过了,不过是些皮肉刮擦的伤口而已,并无大事。”
  听了这话,无忧才稍稍放下心来。她轻轻动手推了推他,道,“一身脏污...先去洗洗,换了衣裳。”说着,她便要扶他起身。不料,刚扶上桓崇的肩膀,那人的眉毛便拧了起来,好似她触到了什么痛处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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