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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崩殂后 (衣带雪)


  太子并未提及穆瑶的姓名来历, 只说自己在外巡视时, 遇见了一生挚爱,提起她时,眼里满是温柔。
  “……便是不为百姓, 我也不想她卷入朝中风波里,更不想石莽之事波及到她身上。”
  成钰道:“我便直言吧,你的身份注定想保护她是异想天开, 若是当真担忧, 不如就放弃她。”
  太子笑问道:“情之一字就像是长在心上的一块肉, 要撕下谈何容易?易地而处,倘若灞阳不是郡主,只是寻常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你会因门第之见放弃吗?”
  成钰无奈笑了笑:“倘若她是普通人家,那便简单了,只消仗势强抢民女,可省去这些年枯等。此次算我着相了,他日你若要冒天下之不韪时,算我一份。”
  “那我便记下了。”
  同成钰作别后,太子踏入了宣帝的宫殿——他父皇的宫殿还是一如既往地飘散着一股令人不适的丹药香气,从一片服散后昏睡不醒的宫女佞臣里走过,太子看见石莽正向宣帝敬献最新的寒食散。
  石莽见了他来,并不畏惧,便是听他向宣帝一一念述贪渎要证时,也是谈笑如常。
  “……殿下未免太过严苛了,陛下是大越的根基,臣不过是请那些小地方的官吏取些祥瑞灵物为陛下祈福,怎算得上有负于家国?难道在太子殿下的眼里,陛下的安危还比不上区区数州的贱民?”
  “官吏贪渎岂能与此混为一谈?你可知灾区之中多少黎民家破人亡,只因堤坝里塞的是稻草——”
  “太子。”沉浸在寒食散里的宣帝终于出声道,“把你要呈上的罪证放下吧,朕稍后自会细看。”
  “父皇!”
  “放下吧,难得你脱险,去让御医看看是不是落下了病根。”
  太子离开前,仿佛看见了石莽脸上古怪的笑容。
  三日后,他从宣帝身边的赵公公那里拿到了自己呕心沥血写下的半本奏章,之所以是半本,乃是因它有一半已经被烧毁了,他问为何如此,却被告知说宣帝服散的药力退去觉得冷,便随手将它丢进了炭盆里,而这半本……也是赵公公暗中派了个小内监抢救下来的。
  少年人的一腔热血,不为狂风雷电而断,不为泼天大雨而熄,而只消父亲的一个小小的蔑视,便能轻易掐灭它。
  那一年朝中发生了很多事,石莽的势力在宣帝的纵容下飞速扩张,渐渐地,朝中便容纳下了他的存在,与此同时,更多的倾轧和阴谋不断上演。
  卫融开始对他那不听忠言的父皇感到疲惫,浑浑噩噩间时他很想见穆瑶,很想听她靠在自己后背上唱着那些她自己编的小调,有时一封手书写到一半,句句情切,却又怕自己周围都是些随时会择人而噬的眼睛,只能自己烧掉,如是过了半年,听见宣帝打算为他物色一个太子妃,他便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元昌十三年的太庙大祭,卫融看着终于神智有些清醒的宣帝,正想向他婉拒即将安排给他的婚事时,石莽忽然给了他一把小银锁。
  “……陛下知晓太子殿下素来疏淡,特地为殿下从南苗甄选了些异域女子,今早已经到了城外,殿下不妨祭典后去挑一挑,封两个宝林,省得总是这般寂寞。”
  在他拿出那银锁的瞬间,卫融的理智便空了,顾不上宣帝惊怒,抓起银锁径直驰离了太庙,一路奔向炀陵外,他看到了一顶顶红色的轿舆,石莽提拔上来的采花使正对他笑得谄媚。
  “这些都是南边那些被殿下照顾过的刺史们精挑细选的,都是尤物,就是有个倔的,被带到潞州时就吞毒自尽了,石大人说了,无论是死是活,总要带回来给殿下看看。”
  十里红妆,在轿子里的哀哀哭声中,蜿蜒成一片刺目的血色。
  采花使道:“就是这个丫头,刺史说是什么蛊王的女儿,专门派了三百士卒去请,偏不给面子,说什么已经嫁人了,问了是谁又说不出来。呵,咱们可不讲这个,只要我大越的国君想要,就是夷邦小国的王妃也要给我们献上来……不过说来也怪,这苗女妖术多,这么多日了,竟一点腐烂的迹象都没有。”
  颤抖着掀开第三座轿舆的帘子,命运没有眷顾于他,他许了白头偕老、许了有朝一日带她去北方看她没见过的梅花的妻子,无声无息地坐在轿中。
  ——你给我额上画的这是梅花?我从客商那里见过的,只不过都干成香料了,听说你们中原那里,一到冬天漫山遍野的都是梅花呢。
  ——你若想看,待出了南苗过寒沧江,去了建昌就能……
  ——傻子,我不想一个人看,我想跟你去看。
  他梦见过生离死别,只是没想到来得这般早,这般轻易,这般撕心裂肺。
  后面追来的臣子推开一脸莫名的采花使,道:“殿下快回去吧,陛下本来决定今日要为殿下赐婚,如今众目所见,不可如此胡闹!”
  卫融徐徐挣开那些人的劝说,踉跄着走到轿子前,宛如梦呓般道——
  “我不娶别人,我有妻子,她叫穆瑶……我们说好了,要白头偕老。”
  元昌十三年,太子失礼于太庙大祭,且不顾劝谏出走炀陵,宣帝勃然大怒,意欲废太子,为成太傅等重臣劝阻。
  同年,灞阳郡主季沧亭武道艺成回京,街头见采花使掳掠民女,义愤之下当街格杀,震动朝野。
  ……
  药茶的轻氲袅袅浮上,模糊了季沧亭听故事的面容。
  “……那些采花使是故意的,不止我们这里,还带走了许多其他苗寨的女儿。瑶儿被带走前,将孩子藏在屋后的茅草堆里,他虽年幼,应该还隐约知道他娘当年的如何被带走的。”穆姥姥饮下一口药茶,道,“老身当时外出行医,等回到家中,只看见哇哇大哭的瑾儿,那时候,当真是恨不能役万蛊血洗越境州府。”
  “是朝廷欠了黎民的性命。”季沧亭满口苦涩道。
  “姑……陛下不必自责,若非经过后来的战乱,老身可能还在怨恨汉人,而现在,老身只想寨子里的百姓们能平平安安地过下去,毕竟我们只活几十年,而这片土地的日子还有千年万载。”
  “夫人大度,沧亭受教。”季沧亭沉吟了片刻,忽道,“老夫人,我知道可能有些冒昧,但还是想问……嫂子她是不是还活着?”
  陈年旧事随着浊气徐徐吐出,穆姥姥的眉间也舒展了些许,提及此事仍旧苦笑道:“是,她的确没死,可也和死去没什么差别了。瑶儿服下的蛊是她自己所培的无名蛊,虽能使人长年驻颜,但也会从此变成活死人,再次苏醒的可能微乎其微,等太子将瑶儿送回后,我便骗他瑶儿没救了,用了个空棺在他面前下葬,好让他放下。”
  季沧亭闭上眼道:“他一生就认定了这个人,生离死别只会让他耿怀至此,何时放下了,何时便该命绝了。我亦曾……感同身受。”
  “陛下久居沙场,见过的生死自然比我们这些乡野之民要多。”穆姥姥说到这儿,起身行礼道,“如今故人已逝,老身作为母亲,无非是希望能够将女儿救活,陛下若是宽仁,老身愿治好陛下的旧伤,还请陛下切勿以世事打扰我们一家人如今的安宁。”
  季沧亭看得出来穆姥姥的确是厌倦了这么多年来的风波,回礼道:“老夫人放心,该瑾儿得到的,我自有法子让他名正言顺地拿到,只不过我还有一个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陛下请说。”
  “穆赦早就告诉过我他长姐在苗疆由老夫人照顾,想来身边恐怕离不开人,如今老夫人来了中原,我猜想嫂子也在,而且就在这里……我想让瑾儿见见他的生母。”
  穆姥姥沉默了数息,徐徐呼出一口气,道:“陛下果然敏锐,穆赦这些年寄来的珍稀药材不少,我已研制了秘药将瑶儿唤醒了。只是……老身怕她心绪过激,给她下了蛊让她忘却前尘,瑾儿见到的,也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道观外的梅花山道上,穆赦带着神色愁苦的卫瑾缓缓拾阶而上。
  “你也不必太难受,我娘是我们那儿出了名的凶,老季若是碰壁也是该然。说起来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外甥竟然是皇帝,这说出去谁还敢惹我……”
  “我还不是皇帝。”卫瑾将胸前挂着的小银锁握得发热,“师父说了,只要我的血脉一日不明,朝中就永远有非议,通王叔公还是会压我一截。”
  穆赦:“那还不容易,让我这个亲二舅过去作证,一定给那些个妖魔鬼怪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哎你去哪儿去?”
  卫瑾远远看见一道素衣身影踩在他娘的墓碑上想去摘上面高枝上的梅花,整个人一震,便愤怒地跑了过去。
  “你是谁!快从我娘的衣冠冢上下来!”
  摘梅花的是一个女子,身形清瘦,仿佛风一吹便要飘走一般,闻言,她徐徐转过身来,有些口齿不太清楚地反问道——
  “这儿……是你的地方?我夫君说要给我折一枝梅花,我等了好久,他还没有回来,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第三十九章 西风烈·其一
  时至天暮, 季沧亭离开道观上山去寻他们, 一路沿着结了霜晶的石道而上, 蜿蜒行过几条曲径,一片衰草尽头,季沧亭顿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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