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沧亭这段时间忙着看自己的封地灞阳那边送来的灾民安置情报, 等关注到这件事时, 听人说起石梁玉考进了一甲,还吓了一跳,毕竟一甲可是全国上下的才子同台竞技才能比出来的前三十名。为了这事儿,还特地去问刚刚结束了主持春闱事务的成钰。
“……当时他的试卷是我所评,其余翰林皆无异议,便是去了殿试上, 也不应脱出前三之列。”
小龙门的春日极其雅致,成钰同季沧亭徐徐走过夏蕊初绽的木花廊,谈起石梁玉之事时,他虽没有, 但语义中夜不免带上半分惋惜。
“朝堂之中,父受子累者芸芸, 子受父累者却是罕见。他若当真出淤泥而不染,日后必成大器。”
季沧亭跟着点头:“如此,只能祝阎王早日战胜石老贼了……哎你敲我脑壳干什么?”
“那仿沈嘉的字, 是你教唆他学的?”成钰凉凉道, “几时也没见你对其他同窗这般上心, 今日内院出师礼, 往后你们袭爵的袭爵,议亲的议亲,恐怕再难如此相聚了,棱角便收着些。”
季沧亭不由得蔫了下来。
春闱过后,小龙门里便要清寂许多了,他们这一拨里唯一留下的只有年前御宴上逃过一劫的向婉婉,能跟着乐道的大师开始学着做教习。其他的女儿家们几乎都要被接回家议亲,而臭小子们也要被派到朝中各个官职上历练。像庾光这种冠军将军的儿子,下个月就要离京去南方入伍,其他人同样家世显赫,或早或晚都要离开。
远远听到学堂里熟悉的打闹声,季沧亭稍稍往成钰这边靠了一点儿,道:“那你呢?你不是一直厌恶官场,很想离开炀陵吗。”
淡泊世事,清净修学,这是所有人对成钰的印象。
成钰莞尔:“在你眼里,成某人就是一个如此漠然于世情之人么。世道不平,武人持干戈,文人亦可操刀笔,只要君王不负臣心,便不言归隐。”
“我就知道,你要是真被太傅遣走了,太子哥哥岂不是任人欺负了去?”季沧亭压低了声音,道,“陛下虽偏疼我,但我是真的希望太子哥哥能早日继位,先弄掉石莽这贼人,后收拾那匈奴左贤王,到时候我们就去关外跑马,你家那匹赤乌牙也该拉出来放放风了……”
“灞阳!杵在那儿眉来眼去啥呢,快来收完内院试结果咱们吃酒去啊!”
季沧亭摊了摊手,快步离去了。
成钰看着她的背影良久,正要离开时,远处一个成家的小厮匆匆到来,将他请到一边去,附耳道:“二爷,冀川侯发来增兵的奏章,石太尉多番阻拦,污蔑季侯拥兵不轨,要采取权宜手段,太傅为季侯说话,被陛下用镇纸砸了……”
“什么权宜手段?”
“石太尉……”小厮咽了一下,“说要郡主入宫,制衡季侯不臣之心。”
“……”
适才还晴空万里的长天倏然涌现一抹阴云,刚决定了不久要耐着性子等下去的人,缓缓将手中新写的、打算呈与朝廷的兴邦策慢慢撕碎。
成钰安静地看着那些苍白的纸片纷飞融入身前的莲花池里,随着墨色散离,随着鱼群啃食,一点点坠入污泥之中,轻声道:“备车。”
小厮颤声道:“太傅交代了,谁也不许替他去宫中面圣求情,尤其是您。”
“不面圣,去东宫。”他低声说着,抬起右手对着逐渐被乌云吞噬的日头,“是不是那些人都忘了?成钰这双手,能提的不止是毛笔,还有长弓。”
……
小龙门长街外,隔壁的清平坊市,有一家行云居,楼高五层、有百余雅间,放眼整个大越,也是数得上的豪华之地。
纨绔们平日里最喜来此地饮宴,今日为了结业,提前好几日便包下了临街最大的雅间,赌书泼墨,投壶为乐,好不自在。
“各位,今天过后,咱们就是个当家立业的大人了,再不能像那些□□崽子似的为害乡里,要从此做一个好官!”
“对对对,虽然我扯大姑娘的头绳,但我是个好官,明年去了御史台,我就干三件事,吃饭睡觉参石莽,天天参,夜夜参,参到他死!”
“参到他头七过完!”
世家子们这边厢还在畅想未来,忽然就瞧见女孩子那桌不知道谁喝多了呜咽了第一声,紧接着就地就哇地哭了一片。
“哇亭亭我舍不得你去打仗!”
“我给你缝了膝甲,去年的做大了让你绊了一跤,今年不会了,要记、记得带嘤……”
“亭亭你要是有个什么不测,我们下辈子再做姐妹!做亲的!”
季沧亭一手一个妹子,如拥美眷三千,让旁边的庾光酸得不行。
“我也要去参军,咋没人给我缝新甲……”
“管你去死!亭亭是去塞外,你是奔着南方的貌美小娘去的。”
庾光自封是小龙门的男人里最能打的,站在椅子上对季沧亭下了战书:“灞阳,我庾子习三年来一直不服你小龙门扛把子的名头,如今姐妹们在上,兄弟们在下,你我不妨就在这里一战定高下,生死无怨!”
“就你?”季沧亭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十八般兵器里十七般败给过我,还有脸挑战,呵,弱者。”
向婉婉问道:“还有一般兵器是什么呀?”
季沧亭:“你听说过那钉耙吗,就猪八戒用的那个,这个我比不过他……”
“季沧亭!”
“别生气别生气,子习啊,本郡主对你算是好的,你瞧瞧我们冀北嘲风军那些个大老爷们,哪个不是来时风风光光,败时凄凄惶惶,乖巧认爹才是正理。”
庾光恼道:“你这么总强行按着人喊爹,就没被人套麻袋揍过吗?”
季沧亭:“你看你这就不对了,你平日里喊庾老爷子什么呀?”
庾光:“叫爹啊,怎么了?”
季沧亭正色道:“你看爹这个字,是由父亲的父,和许多的多字组成的,也就是说‘爹’就等于‘许多的父亲’,你在喊爹的时候,就等于承认了有许多的父亲这个事实,也就默认了打败了你十七次的我,是你的老父亲。”
“……”
众人震撼不已,一片死寂中,庾光抄起凳子砸向她。
“你给我死!!!”
同窗好友大打出手至深夜,赔了人行云居老板不少桌子椅子钱后,季沧亭终于送走了哭喊着“打匈奴的时候别死得太远,老子以后要在你坟头放鞭炮”云云的儿子们,一个人牵马走过杨柳拂面的长街。
就在堪堪靠近公主府时,季沧亭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回头时便见中央大道上一个背着百里加急小旗的骑士飞速打马而过。
本有些微醺的季沧亭倏然为之一醒,她在军中多年,知晓这种黄旗加急的,必是极为重要的军情。
“边关恐怕……”
季沧亭咬了一下舌尖,即便她再担心,也绝不敢、也不能拦下百里加急的军情差探究竟,思虑了片刻,她决定先回公主府整装,一旦边关烽火燃起,她便立即启程回灞阳,带着自己在当地灾民里征召操练的乡勇驰援崤关。
她这些年两地奔走,早就看清了及冀北军受朝廷派饷掣肘,始终碍于朝中佞臣监视,不敢有太多动作,便一直试图在自己的封地灞阳郡以赈灾为表象实行耕战之法。北方边境的百姓常受匈奴侵扰,有些偏远的地方举村为匈奴烧杀,官吏又怕是不敢上报,只能无奈背井离乡,到了灞阳一地,看见有官吏派发耕地,又有崤关屏障,惊喜之下自然愿意定居下来,家中青壮也乐于为保护耕地去当地守备军里学些本事。
若是当真要开战,儿女私情恐怕要不得不先放在一边,不晓得成钰会不会怪她。
夜风一吹,季沧亭不由得感到有些冷,骑着袭光慢慢走回公主府时,却见府门前灯火通明,成太傅的马车停在巷口,甚至她家门前还有一些手捧黄绢的司礼太监。
季沧亭一愣,随后下了马疾步走了过去,还未开口,便见司礼太监转向她,行了一个极为周正的五体投地的大礼。
“拜见公主殿下千岁!”
季沧亭脚步一顿,还以为自己听岔了,绕过那些司礼太监走上家门前的台阶,便看见襄慈长公主正由嬷嬷搀扶着,背对着自己同太傅成晖说话。
“娘,怎么了?他们……为何唤我公主?”季沧亭对着襄慈长公主的背影唤道。
襄慈长公主的背影一僵,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无限凝滞,她什么都没说,甚至都不敢回头看季沧亭一眼,便对太傅微微颤声道。
“太傅为我们做得已经足够多,襄慈铭感五内……”
成晖也看见了脸上逐渐褪去血色的季沧亭,走过去道:“从今日起,你便搬出去吧,陛下已为你择取了当年雍王的旧邸作新的公主府……往后,你便除姓过继给陛下了。”
什么东西?怎么就过继给了……皇帝?
季沧亭的脑子轰一下空白了,待看见成晖将写着“卫沧亭”三个字的文牒直接交给大越卫氏宗庙的人之后,勃然冲上前:“成老头!你什么意思?我有父有母,凭什么要除我的姓氏!这是谁的决定?是不是石莽在搞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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