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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崩殂后 (衣带雪)


  季沧亭差点没一口气梗死当场,只觉得五脏六腑突突地疼,心里骂了一万遍把厄兰朵女郎传遍炀陵的始作俑者,道:“好,这笔账回头再说,只是既知此事是笑话,成钰怎么从来也不辩解,就任由那些庸人碎嘴?”
  独孤楼膝上的猫似是觉得睡得不爽快,伸了个懒腰便跳上檐梢跑了,余他靠座在廊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
  “喔?大约他是曾怨过你不拈他的醋,不屑于辩解,没想到你原来是在乎的。”
  “我的人关起门来怎么训诫都是我的事,外人凭什么说三道四?”季沧亭不悦道。
  ……好吧,看来这揣了十几年的份子钱总算有盼头送出手了。
  独孤楼道:“你们自己的事自己处理,言归正传,手伸来。”
  季沧亭摊开右手,她的手腕上至今还缠着一圈薄薄的纱布,随着她的动作伸展,纱布下面压着的蛊随之动了一下。
  “十年一生的苗疆生脉蛹,倒是头一次见。”略略感慨了一下造物之奇,独孤楼又让她活动了一下五指,随即点了点头,“疗效比我设想地高出数倍。”
  季沧亭道:“我何时可以动武?”
  独孤楼道:“现在便可用轻剑,斗起来水平在二流之列,若想恢复至当年那般只身敌万的程度,还有得养。”
  季沧亭道:“这不够。”
  独孤楼抬眼看她,片刻后,便读懂了她的意思,叹道:“你想手刃仇人?”
  季沧亭道:“不然我来炀陵是为了什么?”
  斜阳拖出两条长长的阴影,独孤楼沉默片刻,随手将身侧长剑掷在她面前,起身负手道:“来。”
  季沧亭闻言,丝毫不二话,正了正手上纱布,提剑起招,一瞬间飞叶叠影,势若杀伐。
  而一侧独孤楼招不轻出,轻移腾挪间,身形矫若游龙,任凭剑锋只耳畔喉间呼啸而过,从容自如。走至第五十招时,独孤楼忽而有意引起季沧亭的杀机,出声道。
  “十数年前吾试你天分时,便知你的武骨霸烈非常,于战场生死转瞬之间,便可超越寻常武者深山苦修数年。彼时你斩杀匈奴大宗师时,分明已触摸到宗师门槛,困于龙椅之后,却无论心性武力都不进反退,这就是你败给石梁玉的原因吗?”
  “……”
  独孤楼心知激她还不够,继续道:“你的剑器要杀的是谁?”
  季沧亭:“石梁玉。”
  独孤楼:“为何杀之?”
  季沧亭:“杀父害亲,谋害忠良,当诛。”
  独孤楼:“说清楚,他杀了谁?”
  封在心底的旧恨为这一问,刹那如海啸般吞没心堤,季沧亭手上招式越发狂乱,咬牙数息,答道:“他谋害我旧部,杀了老彭,更……害死我父亲!”
  “你因仇出剑,这般心境,能败于他第一次,便能失算于他第二次。”
  独孤楼语调平缓,落在季沧亭耳中却无异于最极端的嘲讽,立时杀意寸寸暴涨,回身一转,剑行枪势,锋刃如东山新月,眨眼间撕风而至。
  “急躁了。”
  不紧不慢地一句评语,指背一敲剑身遏制住季沧亭攻势,须臾间,人静剑凝。
  杂然锋鸣中,独孤楼淡然道:“忍得了仇,剑才会利,否则便只是莽夫之血勇。”
  “……”
  独孤楼转身进了屋,道:“三日内悟透你的剑,否则只是拖累成钰。季沧亭曾天下布武,当不至于志短于此。”
  细密的雨丝滴落在眉梢,一抹沁凉随之流入眼底,季沧亭阖目,长饮一口秋氛,收剑背回身后,颔首:“学生受教。”
  作者有话说:
  剑宗喜欢一边打徒弟一边盘问
  亭亭也学到了这份坏习惯(不)


第九十二章 红衣冥驾夜行都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子时的炀陵长街, 更夫打着呵欠穿过一户户闭锁的酒肆, 摸着荷包里剩下的铜钱, 本想等着收工后去打壶小酒,却恍然想起炀陵已经宵禁了三日,只得叹着气作罢。
  刚过了三更半,走至康乐坊门口时, 更夫忽而瞧见坊口走出三三两两的权贵, 身后半开的门里,仍然传来莺莺燕燕的笑声。
  虽都是权贵, 个中也分三六九等, 只见有三人点头哈腰地将一锦袍中年扶上了马车, 脸上的肥肉褶子里都挤满了谄媚之色。
  “……请冯御史放心,无论时局如何, 我等皆愿为太尉大人效犬马之劳, 明日必参那些不识时务的文人一本, 往后还请冯御史在太尉大人面前为我等美言啊。”
  更夫在暗处翻了个白眼,现今谁不知道那位太尉大人为国平乱,美名满四海,话虽说得好听, 可税赋比之先帝争战时却不减反增, 也不知道是养哪里的大军去了。
  升斗小民心里纵有不满, 也不敢在权贵面前表露, 只得匆匆路过那歌舞升平之处, 继续干自己的活计去了。
  直至四更时,更夫游荡过第四处坊市,刚转过一个街角,忽而一阵阴风刮过,带起不知谁家的灯笼壳,簌簌滚过无人的长街,撞在街正中的一骑白马蹄下。
  那是一个红衣轻甲的骑士,倒提着一杆沥血铁枪,绒白氅领裹挟着一身仿佛来自极北冻土冰原的气息,好似察觉到更夫到来的气息,骑士转过头,凌乱的乌黑长发下,戴着一张狰狞的嘲风面甲,而更夫也同时看到了他手上提着的……正在滴血的人头。
  “杀……杀人了!!!!”
  ……
  “听说了吗?冯御史昨夜私自去康平坊找乐子,路上被人杀了,身子挂在马车上,人头被丢到了城门边……”
  “我怎么听说是鬼杀的?那鬼红衣面甲,座下的那匹马更是来去无踪,根本抓不到。”
  “照你这么说,红衣、面甲、铁枪……这,这不是?”
  穆赦早上一上街便听见百姓们满大街地议论起了昨夜的凶案,虽不敢直接指出那鬼骑士的真身是谁,但看每个人脸上的兴奋之色,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听了一圈子各路说法,最广为流传的乃是先帝遭叛臣所负,死后心有不甘,大闹阎罗殿,自黄泉逆流而上回到人世,意欲复仇云云。
  “……还有这么一讲,乃是先帝下了冥府之后,遇阎王善恶判罚,阎王说先帝有救世功德在身,来世当位列仙班。但先帝怨气不散,阎王正让鬼差押着她投胎之际,先帝脸上的面甲掉了下来,活活吓晕了整个阎罗殿的鬼,如此先帝便回了阳间,誓要斩杀大越所有的奸佞之辈。”
  话传到成国公府里,正在被几个绣娘围着量体裁衣的先帝觉得分外没有面子,休息的间隙,扭头瞪向此案的最大嫌疑人。
  “……朕在民间的风评真的就这么惨?”
  “彼此,彼此。”成钰答得心不在焉,比起外面的风波,他倒是真的好似认真在为婚仪作准备,将图册上一页指给她看,“我仍是瞧不太清楚,你觉得嫁衣上用这绣样如何?”
  季沧亭低头一看,朱凰燎天图,一看就是明摆着要违制的样子。
  “……我现在可不在龙椅上,真的要这么嚣张吗?”季沧亭道。
  “先帝坐拥四海,区区纹样罢了。”成钰言罢,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绣娘,“不必再量了,按此尺寸纹样做便是了。”
  绣娘满脸疑惑:“可国公怎知道徐小姐的身量……呃,奴失言,奴告退了。”
  “噗……咳咳咳咳。”季沧亭呛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道,“说回正题,第一个死的冯御史乃是如今百姓心中保皇党砥柱之一,指向太过明显,你难道便不怕百姓怀疑到你身上?”
  成钰笑了笑,道:“民心如月,虽有清辉照世,却亦有暗面。无论是冯御史,石梁玉,或是我,过往功过早已是昨日黄花,现下在万民眼中都是‘官’而已,死谁都是多一份茶余饭后之谈资,差别不大。当然,先帝扫荡六合之功业除外,尤其是崩殂之后,在百姓心中从此如万古星辰之永耀,何其——”
  季沧亭往坐榻上一瘫,翻着白眼道:“懂了懂了,失去的永远是最完美的。我之后也曾好好想过,石梁玉究竟是以何手段钳制朝中文武百官站在他那一侧的,无非也正是因为我这份声名。”
  先帝之死令大越臣民举国悲痛,以至于北方数州乃有活过战乱的民众自发戴孝,甚至袭击押送叛臣的充军队伍。当时那种举国民愤,如同海啸一般死死压在大越朝堂之上,强如谢氏门阀这等百年大族也曾被愤怒的民众火烧数处别苑,若非谢氏尚掌控着东海盐漕这等民生根本的财权,早就被石党赶尽杀绝了。
  成钰道:“自前朝至大越数代以来,皇权素来是倚靠世家而建,如王矩等并不需要苦读考取春闱,也能因家族爵位而得重权。甚至弑君谋反这等大罪,朝廷也只能杀个首恶祭天,因为军权也握在同气连枝的其他世家手中。越武驾崩,其实开了个不好的头。”
  季沧亭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但说无妨。”
  成钰道:“五百年间,天下更迭四朝,而在这四朝中,称得上世家的大族,如成谢王庾李陆陈这类却长盛不衰,历朝历代之君主,为取得世家族系支持,无不许以高官厚禄方可稳定朝纲,而世家也会借此扎根在每一个王朝中。之所以说越武驾崩开了个不好的先例,乃是世家在此一事中知晓了所谓弑君的后果也不过如此,而石梁玉在之后昏了头,没敢在当时就挟大义直接血洗世家,便注定他失去了制衡世家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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