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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归 (姑娘别哭)


  又教了会儿戏便起身出了戏楼。
  这会儿正是午后,无盐镇的六月下着火,街上空无一人。
  月小楼面上迅速被晒红,身体却透着寒,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脚下的步子不禁快了一些。到了府中烧了一壶热水泡了脚,通体出汗,这才捂着被子倒在床上。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推门走了进来,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感觉到一双粗糙的手在他额头摸了摸,而后叹了口气。
  是薛郎中。
  “好生将养着,没事别出门走动了。”郎中收起把脉的帕子,坐在他的床边。
  月小楼笑了笑,打趣道:“郎中不为我抓药了吗?”本就柔着声说话的人,眼下有气无力,声音似水一样。
  “别抓药了,那些药都苦。吃了你会不舒服…”无盐镇上的人都知晓,薛郎中给人瞧病,若是不再抓药了,这人便时日无多救不过来了。月小楼来无盐镇这样久,自然明白薛郎中所言何意,但这一切好似都在意料之中,并未令他很痛。
  “给您添麻烦了。”他叹了口气,纤瘦的手伸到枕下拿出一个钱袋子,放到郎中手中:“你别与我客气,不收银子我心里过意不去。还有一事,望郎中成全…”月小楼说完这话眼睛泛红,竟是有一丝哽咽。
  薛郎中自是懂月小楼的意思,拍了拍他的手:“眼下还不至于,这才哪儿到哪儿?放肆点活着,别总是畏首畏尾,你就算病了,能给别人添多□□烦?哪能病了就想死?”起身为月小楼烧水,拧了帕子去拭他的额头,他又发热了,这一折腾不知又要几日。郎中心中大恸,这些年在无盐镇经历了这么多大风大浪,从前能看淡了,眼下却看不透也放不下了,兴许是年纪大了。
  月小楼沉沉睡去,梦里千奇百怪光怪陆离,将自己这简短的一生梦了个遍。是几岁学戏,压腿之时生生按了下去,痛的从头瑟缩到脚;又梦到第一次登台,嗓子紧,张开嘴半晌不出音儿,被人丢了小石子儿;还梦到第一回 唱主角儿,头顶吊着一盏灯,偌大的舞台只他一人,台下的观众目瞪口呆的看着…还有那些数不清的夜里,被一台轿子抬了去,清晨送出来…还梦到了宋为,初次见他,便觉公子清俊无双,台上站着的人心念动了动…
  大滴的汗从小楼的额头流下,梦里的他伸手去擦拭,刚刚擦了一把,新的汗又覆了上来,无穷无尽。月小楼痛苦极了,他最喜干净清爽,最受不得汗如雨下。然而他止不住,一遍一遍的擦汗,直到最后,整个人站在梦里,如水中捞上来一般,无论如何都无法清干净。他绝望极了,出声喊了句:“救我。”一只手伸出去,被握进了一双温热的手中。
  “小楼,小楼。”是宋为在唤他,月小楼循着那声音走过去,觉着自己渐渐走入了一片光明。宋为立在最亮的那处,缓缓朝他摆手,他的声音带着无盐镇夏日的炽热,唤着他:“小楼,小楼,小楼,小楼。”一声声,一句句,如泣如诉,竟是比自己的戏还要好听。
  月小楼的眼终于睁开,宋为就在眼前,他双手握着他的手,眼角的泪还来不及擦干。看到月小楼睁开了眼,攥着他的手挡在自己的眼前,肩膀无助的抖着,那一片滚烫的泪水烫到了月小楼。
  月小楼觉着自己真是造孽,这样好的一个人,今日竟印着自己哭成了这般。若是不认得他多好,若是惊鸿一瞥后不再想着见他多好,若是分开了自己不去京城多少,说到底,是自己误了他。
  嘴张了张想开口唤他,却发现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了。月老板的嗓子倒了,不是不能唱戏的倒了,而是不再能说话了。微弱的气息从他的喉间传出,所有的话都堵在那,急的他想拿刀豁开自己的喉咙。
  用尽力气将另一只手递过去,抚在宋为的脸庞,宋为微微抬起头,看到月小楼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但他看懂了,月小楼说:“别哭。”
  宋为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背对着小楼拭泪,过了许久才转过身来,蹲在他的床前:“小楼,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有想吃的吃食吗?”宋为想掩藏自己的情绪,然而他酱红色外褂上的片片濡湿,全都是他的伤心欲绝。
  小楼点点头,将一只手伸到空中,食指搭在中指上,轻轻点了点:我想骑马。月小楼拘谨了一生,从前不大敢骑马,担心破了仪态。是认识春归后,才渐渐肆意一些。
  宋为了然,柔声对他说道:“那咱们便去骑马。你看眼下的青丘山青丘岭,郁郁葱葱,美极了。但这不是最美的,最美的是在青丘岭最高处,山与花突然分了界,半坡林海半坡花海,你要去那里看看吗?只是那有些远,今日恐怕回不来。咱们夜里可能要歇在山洞里。”
  小楼的眼睛亮起光,歇在山洞里真是极好,自己还没有歇在山洞中过,头微微点着,手递给宋为:我们现在就走罢?
  两人相处久了,不必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全都能懂。
  宋为用披风将他裹紧,抱起他向外走。月小楼瘦的形销骨立,在宋为怀中蜷着,就那样细细一条,没有什么重量一般。
  “再这样清减下去,上了台就会被戏迷的鼓掌风吹倒。”宋为有意逗他,如愿听到月小楼喉咙间发出一声类似于笑着的呼声。
  薛郎中说他这病,可能很快,可能很慢,全在于病者的心向着哪儿。月小楼一生对戏痴迷,不能唱戏便要了他半条命,剩下的全靠对宋为的那满腔心意吊着。能挺到今日,实属不易。薛郎中说这些之时,带着无限惋惜,宋为都懂。
  抱着月小楼到自己的马前,月小楼微微挣扎了下:别让人看着,说出去不好听。
  宋为紧了紧手臂:“你别动,这本就与旁人无关,何况这里是无盐镇。这里的人,从里到外透着好,世上难得。”说完把月小楼扶上马,自己也翻身上去。
  月老板的府门开了,宋将军,不,眼下是宋校尉了,皇上的诏书来的时候,在无盐镇敲了一天鼓,念诏书的人从早到晚,从无盐镇东喊道无盐镇西。在无盐镇百姓的心中,宋为变成了一个透明人,再也没有秘密。宋校尉骑在马上,手臂环着奄奄一息的月老板。
  卖糖葫芦的老板在瘟疫中失了老伴儿,这会儿看到月老板面上的土灰色,心道这也是行将就木之人,忍不住用手抹了抹眼睛。
  人们自动给宋为的马让了路,目送他带着月小楼向城外走。
  月小楼从未向今日这般,竟是比从前在台上的每一次谢幕更动人。人们看他的眼神充满温柔,令他觉得自己被柔光沐浴。
  宋为亦觉着自己从未像今日这般通透,活了近三十年,荣华富贵有过,噬心之痛有过,怦然心动有过,义无反顾有过,这些都在今日化成了云烟。
  那条奔着花海走的路,从前春归带他和张士舟走过,那会儿信马由缰不觉路程似今日这般遥遥。马背上的月小楼安静的仿佛已经去了一般,只是偶尔用冰凉的手指轻抚宋为握着缰绳的手背上。
  “小楼你看,这一路咱们是在上山,我的马是顶好的战马,即便上山的路这样难走,它都没有停下..”
  “你看这个山洞..这是当年穆大将军骗春归失身的地方…是有一回巡山张士舟无意间说漏了嘴…”
  “顺着这条小径向前走,就是春归还未下山前,与阿婆一起住的草庐…”
  “你听到蝉鸣了吗?一到夏日,从早到晚,叫个不停…”
  宋为不停的与月小楼说话,他说的,月小楼都听到了,只是他越来越乏力,到了后来,竟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这样听着。
  这一路这样漫长,待那片花海在眼中铺陈开来之时,月小楼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此时已是暮色初露,那半坡花海在夕阳中闪着金色的光,一片雾气氤氲其上,彩蝶从这里飞向那里。这姹紫嫣红的人世间,令月小楼的眼濡湿了。春归诚不我欺!
  任宋为将他抱下马,二人靠于一棵树前,一言不发。
  月小楼的手轻轻拉了拉宋为的衣袖,宋为偏过头看他。他本就生的美,而今生了病,在暮色之中更显我见犹怜。
  多谢。月小楼的唇动了动。他已没有什么力气,呼吸渐渐闭合,面上渐渐有一丝青紫色,手指愈发的凉。他本想对宋为笑一笑,没成想嘴唇张开,竟无声的哭了出来。苦了这一生,好歹老天偏爱,在临了,有了宋为这一丝甜。每日撑着不肯死去,总以为还能斗一斗,临了到底是斗不动了。月小楼这一生,只痴迷过两件事,痴迷唱戏,痴迷宋为。这两样,舍了哪一样,都令人痛不欲生。他用力撑着眼,在一片朦胧中杀出一条血路,终于又看了一眼宋为,无声的对他说了句多谢。而后将头靠在他的怀中,再无声息。
  宋为突然被无边无尽的寒意浸透,抖着将月小楼向自己怀里拉了拉。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却被梗住喉咙。泪水大滴大滴的落下,急速的喘了几口气后,歇斯底里出口一句:“小楼!”
  ……
  青丘山的落日尽数没入花海,温度骤降,宋为感觉不到凉,就那样坐着,陪月小楼步入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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