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时并未去过岳停云的处所,亦不能问别人,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感觉,小心翼翼地在硕大的皇宫中摸索着。
那是一处小小的宫苑。
夜深了,只有一盏微弱的烛光印在薄薄的窗纸上。远远望去,瘦弱单薄的少年低着头抬着手,一笔一划,手臂微动。
没有侍卫,没有宫女,只有岳停云一人。
宋青时礼貌性地敲了敲门,推门而入。
也不知是不是从未被人造坊过,岳停云惊得笔都落了地,两只眼睛瞪得浑圆,吃惊地看着她。宋青时察觉出他眼角有一些微微的红晕,或许是刚哭过。
“臣女深夜造访,打扰三皇子殿下了。”宋青时关上身后的木门,轻声说道。
“宫门早已下钥,宋姐姐为何会造访停云这里?”
“太子殿下有意刁难,臣女不愿让三殿下独自承担。”
岳停云愣了愣,低头不语。
岳停云心里知晓,岳停风虽刁钻蛮横,但绝非轻易动怒之辈,突然指责他“字迹不端”可能和早上宋青时送去的那封信有关。
但说到底这也不能全怪宋青时,无非是他自己人微言轻,身份低贱,任人宰割罢了。
他认了。
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认命了。
从来没有人,哪怕是他的亲生父亲,都不曾为他出过头,整个宫里都当他是个低贱的小畜生,都不愿意在他受人欺辱时搭一把手。
可偏偏这个宋青时,堂堂内阁首辅宋国忠的女儿,京城里名声显赫的富家千金……
为什么?她为什么?她图他什么?
宋青时已悄然站在了案前,铺开了另一张宣纸,提笔点墨,正欲挥毫。
“宋姐姐不必了。”岳停云从复杂的思绪中缓过神来,阻拦道。
宋青时乃是铁定了心思来帮他的,哪肯轻易作罢,丝毫不顾岳停云阻拦便洋洋洒洒写上几个大字。
“字迹……不一样的。”
啊,竟是忘了这一茬,宋青时无奈地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他。
“夜深露重,停云这里不方便,宋姐姐还是赶快请回皇后娘娘宫中去吧。”
宋青时放下笔,转身拿起了手边的徽墨墨锭,挽起袖子磨了起来。
“宋姐姐……?”
“民女不似三殿下能写得一手好字。”宋青时笑道:“虽说字迹不同,但好歹让臣女,为您研墨。”
“宋姐姐……!”
“时间紧迫,三殿下莫要耽搁了,臣女陪着您。”
岳停云怔了怔,犹豫了片刻,又拿起了笔。
这是宋青时第一次帮他人研磨,平日里即便是她父亲宋阁老也心疼这个身娇体弱的独生女,舍不得让她操劳辛苦。
而同时,这也是第一次有人为岳停云研磨,以往无论在上书房还是在他狭小的宫苑中,都只有他独自一人,一边磨墨,一边一笔一划地写着。
灯影绰约,熏风融融。
岳停云的住所很小,破旧的书案和两张椅子看上去略显寒酸。两人受空间局限靠得很近,近到宋青时担心有些不合规矩。
瘦弱的少年笔走龙蛇,窈窕的少女红袖添香,若让旁人看了去,竟不像被罚抄书的,倒像是金童玉女灯下闲读,相伴到天明。
岳停云确信,宋青时是真的打算陪着他,直到他将一百遍《孝经》全部抄完。
“宋姐姐,你到底为何帮我?”沉默良久,岳停云开了口。
这么简单一问,却是真的把宋青时问住了。
宋青时待岳停云好,是夹杂着大半的私心和零星的怜悯。
带着前世记忆的她知晓岳停云以后将出人头地,与忘恩负义的岳停风分庭抗礼,方才指望投靠于他,保得自身相安无事。
可此时此刻她又不得不承认,看着这个战战兢兢、受人欺凌的弱小少年,她是发自内心地同情他、可怜他,想站在他身侧。
无依无靠,任人宰割。
这和她前世最后的样子,又有何分别?
“三殿下当真想知道缘由?”宋青时眨了眨眼睛,轻声问道。
“嗯。”
“臣女觉得三殿下分外亲切,不由自主地想要与殿下相熟。”
“如何亲切?”岳停云分外不解。他性格孤僻,人前虚与委蛇,人后冷漠阴沉,实在是找不出半点让人觉得亲近的地方。
“臣女从小孤身一人,并无兄弟姐妹,爹爹和娘亲也不能时常陪着臣女,臣女觉得甚是孤单。”宋青时半真半假地说道:“臣女瞧见三皇子殿下也时常独来独往,便想同您做个伴。”
岳停云透过微弱的烛光望着她,一双桃花眼温婉水灵,诚恳亲切。
他觉得她并非是在胡言乱语。
下水相救、雪中送衣、月下研磨……宋青时她做到了。
“嗯,也好。”鬼使神差的,岳停云点了点头。
“多谢三殿下。”
宋青时推开雕花木窗,月色入户,淡了烛火,春夜的风令人醒神。
她终于,似乎有一小步,踏进了岳停云这个阴冷少年的内心。
可是宋青时并不知道,一个长期被人欺辱的人,就像一只流浪许久的猫儿,自卑且敏感,害怕接近又渴望拥抱。但是你若在他阴暗寒冷的内心点燃一盏烛火,便足以照亮长夜漫漫。
握在掌心里的光,岳停云不会让她消散。
第五章
消息传来的时候,宋青时正在“妙手回春阁”整理草药。
宋青时从小便体弱多病,家里又看得紧,不似寻常姑娘家家总能有机会出门溜达,闲来无事便喜欢翻翻医书、学学药理。宋阁老一介文官出身,不信“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知道女儿对中药有兴趣,专门命人在宋青时的闺房后面开辟出了这一间“妙手回春阁”,共她存放那些医书和药材。
“小姐,小姐!好消息!”芙蕖蹦哒着推门而入,直径奔到宋青时身侧:“小姐可还记得前阵子凌北一带闹蝗灾的事儿?人心惶惶闹了一个月,老爷说陛下都头疼死了……然后小姐您猜怎么着了?”
“嗯?怎么着了?”宋青时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明知故问道。
“太子殿下亲自出马前去赈灾……不到两个月,那蝗灾便消散了!可真厉害!”
“嗯,是很厉害。”宋青时踮脚取下柜子顶端的几个瓶瓶罐罐,漫不经心地回应。
岳停风果然还是听信了那信笺上的话,正一步一步按着她的提示行事。
这也难怪,毕竟蝗灾来势汹汹,朝廷早已派出几队官员前去镇压,皆无起色。岳停风此刻请缨赈灾,成则名震朝野,不成亦无可厚非,他何不去试试呢?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第一次战战兢兢踏出一小步,尝到了甜头,往后宋青时再给出什么提示,岳停风就敢迈出一大步,直到彻底相信他自己是天选之子、得神明庇佑。
宋青时窃喜着,三言两语便打发了芙蕖出去,重新拿起小刀在医书上裁剪拼贴出另外一封信笺:
“五月中旬,陛下亲考诸皇子课业,抽背篇目为《春秋内传》第三十卷 。”
岳停风习武通透,文采不足,在读书写字上常被老皇帝批评。上辈子对岳停风情深似海的宋青时深深记得她十五岁那年的五月,老皇帝突然抽查诸皇子课业,身为长子的岳停风并不能熟读《春秋内传》,反倒是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岳停云娓娓道来,出尽了风头,叫岳停风发了好大的脾气。
既然如此,那便再送他个人情罢了。
宋青时折起信笺,塞入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正欲继续收整刚刚没整理完的药材,一阵敲门声传来。
本以为是芙蕖闲不住又跑回来了,不料宋青时一句“请进”,迎来的竟是她的娘亲宋杨氏。
宋阁老夫妇老来得女,宋杨氏如今也年逾半百了,即便是身在富贵人家保养得好,依旧已有色衰之态。
而宋青时觉得,今日的娘亲似乎比以往更加憔悴一些。
回忆起上一世娘亲得了风寒后缠绵病榻,最后因病去世的场景,宋青时担心地皱起了眉头。
“娘亲怎得来妙手回春阁了?可是身体不适。”
宋杨氏微笑地摆了摆手,示意宋青时不必担心,自顾自地伸手去取柜子顶端那几个红木雕花的药箱。
宋青时一脸不解地见宋杨氏打开其中一个箱子。箱子不大,看上去倒是古朴精致。宋青时凑上去一瞧,只见里面铺着雪白色的丝绸,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几粒棕黑色的药丸。
“娘亲,这是何物?”宋青时问道。
“这药物叫做天王补心丸,是皇后娘娘赏给娘亲的……娘亲年纪大了,身体难免差一些。”宋杨氏拿起一颗药丸服下,继续道:“皇后娘娘得知我夜里失眠多梦,偶尔还犯心悸,特地给了我这药。”
宋青时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娘亲用着可还有效?”
“当真是有效极了,每日早晚各服一颗,安神的效果确是极好的。”
宋青时取了一颗天王补心丸,用药杵捣碎,拾起一些粉末放在鼻尖细细闻道:桔梗、甘草、丹参、当归……还有这些红色的粉末,果真是加了朱砂。
朱砂此物,少量服用确实有安神助眠之效,但若是服用过量,亦会导致头晕发热、全身乏力……长此以往甚至可能会威害到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