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是仓促拜师,只定了名分却没有正式走礼,明天必须去县衙补上,顺便把师徒名分巩固一下。
二甲传胪就是二甲第一名,是刨除状元榜眼探花之外的殿试第四名,真正的天之骄子。就凭这一点,只要顾仪放话说要收徒,清平县来拜师的人能把门槛踏破。
而且这种拜师,也不同于普通的上学堂,是真正的“师徒如父子”,师父比学堂夫子的话语权大得多。
顾玉成怎么也想不明白是哪里得了顾仪的青眼,但老师不易得,好老师难得,像顾仪这样愿意收他为徒的进士老师就更难得,其罕见程度堪比天上掉馅饼、祖坟冒青烟。
甭管是什么原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万万不能在礼数上疏忽了。
他们分家时得了八两银子和两贯铜钱,卖方子又得了二十两,但添置东西加上搬家租房子,花得挺多,顾玉成又不让王婉贞顿顿吃咸菜,隔几天就买些肉和鸡蛋,零零总总的开销也不少,现在统共剩下二十一两多点。
顾玉成拿了十两,王婉贞又给他添了二两:“礼不嫌少,何况是顾先生这般人物。”
顾玉荣在一旁凑热闹,小手划拉着又给添了一两,嘴里叫道:“锅!锅!”
“哎哟,白天还只会咩咩呢。”王婉贞大为惊喜,“我们阿荣都会叫哥哥了。”
顾玉成抱起小黑丫头揉了揉,悄悄松了口气。
在他的印象里,小孩是一周岁就会说话的,但小黑丫头只会咿咿呀呀,害他担心了好一阵儿。
现在终于会叫哥了,也不枉他每天晚上散步时努力示范。
今后就备点古诗,让小丫头慢慢念吧。
第二天一大早,顾玉成就揣着银子去买拜师礼。
拜师礼的大头是“束脩”,就是用绳子吊起来的肉。收下束脩的老师,就是有地位的“食肉者”。顾玉成先跑到肉铺,捡着上好的腊肉买了十五斤,又转到菜摊上买了芹菜、红枣、桂圆等物,寓意勤奋进学、鸿运圆满。
他起得早,脚程快,各色礼物买完才刚到辰时,又拎着篮子回到水井巷子,打了水将自己擦洗一遍,然后穿上王婉贞用蓝布做的新直缀,上上下下检查了好几遍,确定头发丝都没有一根凌乱,才拎着拜师礼去县衙求见顾仪。
很快就有差役出来,让他先等一会儿,说是顾先生在用早膳。
顾玉成道了谢,就安安静静在门房等着,殊不知府衙客院里,顾仪早已吃完了饭,正在和谭县令下棋。
“不是说再也不收徒了吗?怎的又收了一个?”谭县令落下一子,语带揶揄,“现在可好,你的得意门生在外面等着呢。”
顾仪年少成名,又早早中了进士,加之年轻时生得俊朗,是京师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哪怕没做几年官就受不了朝堂风气,挂冠辞去,也是声名远扬。
他又有个好为人师的毛病,辞官后放言不能为名相,就要为名师。因为才名在外又有不畏强权的美名,一时间门庭若市,不少权贵人家都带着家中子弟上门求见。
顾仪精挑细选了十个学生,每日里勤恳教导。恰逢第二年就是大比之年,就赶着弟子们都下了场。
结果无一得中。
别说进士了,连个举人都没有。
顾仪大怒,痛斥学生们朽木不可雕,浪费他心血。
这下学生的父母不干了,纷纷大叫不公。本来权贵人家的孩子就是自小精心培养,送过来的更是其中翘楚,怎么到了你顾仪手里就能了朽木?
就有胆大的学生跳出来,说顾仪讲课天马行空,还不如家中夫子仔细,根本就是误人子弟。其他胆小的也附和,有说听不懂有说跟不上,反正是学不会。
顾仪出师未捷折戟沉沙,怒做文章与人辩论几轮后,就开始四处云游。
在离开京师到处游走的过程中,顾仪又收了几个弟子,不乏有神童之名的聪慧孩子。然而就是学不出来,没一个科场得意的。
反倒是当初在京师收的十个,先后中了举,还出了三个进士。
此消彼长,顾仪的名望大打折扣。连谭县令当年在国子监的时候,都听过不少人说顾仪不会教学生,好好的学生落他手里,连个举人都考不中。
顾仪交游广阔,自然知道这流言,然而命运它就是这么冷酷无情,持续努力十几年后,顾仪越发跟名师称号渐行渐远,甚至在权贵人家里都收不上徒弟了。
他一恼怒,就跟谭县令写信,说再也不收徒了。
谭县令当时哈哈大笑,回信劝他不要在意,反正有诗文流传于世,又何必执着于教导他人?
顾仪当时答应得好好的,没想到几年过去,居然又激情收徒,连个反悔的机会都没有。
真是叫人……想押注啊!
顾仪与谭县令相交多年,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
他跟了一子,看看沙漏已过了两刻钟,便将手中棋子抛下,重重咳了声,道:“我看这顾家小子颇有急智,昨天一番应对,细思量也挑不出错来,是个可造之材。”
说完起身就走,临出门问候谭县令,“今天双日,思德你的文章写好了吗?”
谭县令:“……”
顾玉成感觉等了没多久,就被带进大厅,见到了昨日新拜的老师。
老师的精神似乎不是特别好,眼下有些青黑,神色也有些奇异,但并没有再考校什么,非常痛快收下拜师礼,认了他这个学生。
“为师在县衙旁边买了宅子,明日辰正就过去上课吧。你年纪小,正是勤学的好时候。”
顾玉成心头大石落地,满怀感激地再次行礼:“学生定不负老师教导!”
等待的时候,他虽面容平静,心里却在疯狂打鼓,非常担心顾仪反悔。没想到名士就是名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从现在起,他就是有进士老师的人了!
顾玉成本就生得俊秀,这会儿又兴致高昂,越发显得神采奕奕,双眸湛然若晨星。
被这么个少年人充满信赖敬仰地看着,顾仪心中熨帖许多。
这是他近两年收的第一个学生,又家境贫寒没有正经师承,想必和那些被庸碌族学耽误的人不同,定能在他的学问浸染下有所成就。
顾仪越想越觉可心,反正煮熟的学生也飞不了,干脆又勉励几句,就给了帖子放顾玉成归家去,命他明日持帖到旁边宅子即可。
顾玉成不知老师心中所想,恭恭敬敬地告退离开,然后直奔兴隆酒楼去找赵崇。
他就要正式进学,必须得去请辞了。
兴隆酒楼里,李断肠正被人缠着要求再说一段《缘木求仙》。
这故事自开讲以来就备受欢迎,每日里听的人越来越多,说书场次都移到了上午。今天的客人尤其多,饶是李断肠应付惯了催促场面,也颇费了番力气才挤出来,留下听众讨论得热火朝天。
“可怜林秀好不容易引气入体,竟遭奸人陷害!”
“那独角乌金兽,也不知是谁用妖藤花给毒害了?”
“流砂仙子不是心系林秀么?怎的也不出面为他洗冤?”
“人家仙子是内门子弟,林秀只是外门杂役,哪里就看上了!”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要不是生了情意,怎么不收做徒弟呢?”
“哦~~~还是大哥慧眼如炬啊!”
“我家花草也生得茂盛,莫非也有木灵根之人?”
“哈哈哈,做什么好梦呢?木头还差不多。”
“李断肠也不知哪儿挖来的本子,怎的这般抓人心肝?”
“可不是!偏偏他还不肯说!”
顾玉成听了一耳朵,见大部分都是好评,偶有不满的,也是嫌李断肠讲得少,便直接往二楼行去。
大约是昨日之事已传开的缘故,今天碰见的伙计都格外热情,眼神里透着恭敬。顾玉成挨个回以微笑,脚步轻快地到了赵崇常待的房间。
刚一进门,赵崇就迎上来,握住顾玉成的手臂,语带激动:“顾兄弟,你今日怎这么早?我刚到酒楼,正要派人去县衙外头等你!”
“大哥怎的这般客气?我还能丢了不成?” 顾玉成道,“今天行拜师礼,我一出县衙就过来了。”
“我就知道顾兄弟记挂我!”赵崇拉着他坐下,两眼放光,“这次多亏了你!我昨天一回家,我爹就再也不提平妻的事儿了!”
顾玉成含笑道:“是大哥纯孝,才有这般结果。”
“嘿嘿,也是运气。”赵崇摸摸脑袋,整个人都透着轻松欢快。
昨日在县衙,众人散场之后,谭县令单独召见了他,问他可有什么想要的。
赵崇大声道:“能为大人分忧是小子的荣幸,不敢要求赏赐!”
说完有点后悔,怕被当真……好在谭县令人情通达,又问了他两次,赵崇便顺理成章地表示想为厉夫人求个封赏。
“小子天生愚笨,若有幸立下寸功,都是母亲教导有方。”
到了谭县令这个年纪,对孝道的理解更深,也更喜爱孝顺的年轻人,当即夸赵崇是纯孝之人,并答允了他的请求。
于是早上出门时,赵崇还是个为父母争吵而迷茫,不得不避开家下人跑出家门的混小子,晚上回家时,已经成了有勇有谋有孝心的顶梁柱,连赵老爷都夸了他好一顿,恨不得开祠堂告慰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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