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帝险些被气笑,“解禁足?只是解禁足?”
当然不是。
翟似锦倒抽了口凉气,被长宁帝那肃然的目光看得心底发毛,她这点心思,在他那里就跟明镜似的。
但,长宁帝明知道她的心思,还能不恼不怒地陪她闲聊这么久,那这件事就未必没有转机。
“那舅舅给宜乐解禁足吗?”她问,“宜乐好歹也是金枝玉叶,您就为了桩婚事禁了她足,叫她往后在宫里如何抬得起头来。”
长宁帝冷哼了声,“那也是她自找的。”
他语气极重,惊得旁边刘公公手里的拂尘抖了抖,翟似锦心里的紧张也愈渐浓重。
明明刚才讨论她的婚事时,长宁帝还是有求必应,轻轻松松就收回成命,答应让萧皇后不再给她相看了。
怎么到了赵宜乐这里,就这么难搞了。
“舅舅你有没有想过,与其让宜乐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将来她会过得如何?”
翟似锦心里有些急,说话语气就没太压得住。
等回过神来,长宁帝已沉声拍桌,“一派胡言。”
殿中瞬间安静得可怕,翟似锦俯身叩拜,声音徐徐淡然,“似锦明白,舅舅为宜乐定下的婚事自然是极好的,她不喜欢晋阳侯是她的错,但舅舅何尝无错。”
刘公公险些捏不住拂尘,心跳都要从嗓眼里蹦出来了,连忙出声喝止道:“郡主,注意言辞!”
这是伴君如伴虎的御前,寻常人直视天颜已是犯了大不敬。
这位清阳郡主可好,进殿时说自己会有分寸,这就是她的有分寸?跟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人有什么区别。
翟似锦仍躬着身子跪在地上,冰凉的地板硌得膝盖生疼,她久久听不到长宁帝的回答,只能探着他的底线继续说下去。
“舅舅可还记得,有一次深夜您召见似锦入宫,只是因为后半夜突然噩梦醒了,您还将侧殿的画像指着让我看,让我千万不要忘记了亲生母亲的模样。”
“如果当初她没有嫁到翟家,那她不会死得那样早,她会一直被舅舅您宠着护着,是大宁朝最尊贵的长公主。”
“宜乐闹着要退婚,是有错,可如果她顺从舅舅您指派的联姻,将来嫁到晋阳侯府去,她会开心吗?”
☆、第 11 章
翟似锦的额头抵着冰凉的地板,殿中安静如鸡,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听到长宁帝微沉的喘息声,甚至还有他每次头疼时会握拳捶在桌子上的声音。
旁边的刘公公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冷风吹,明明烧了地龙,却跟站在严寒刺骨的殿外没什么区别。
这两人各执己见,谁都不让步,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但刘公公知道,长宁帝最后肯定会让步的。
宜乐公主退婚一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依着长宁帝这些年对清阳郡主的宠爱来说,这件事尚还有转机,让长宁帝答应妥协只是时间的问题。
谁叫清阳郡主把南康长公主搬出来了呢。
那可是长宁帝此生至痛。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的午阳照了进来,翟似锦感受到眼前似有光亮,额角不其然滑落几滴热汗。
长宁帝一直保持着沉默。
翟似锦就耐心地等。
等到长宁帝的耐心先耗尽了,开口叹道:“起来罢,地上凉,你风寒才刚刚好,不要再受寒了。”
翟似锦抬起脸来,望着近至半百的长宁帝,“舅舅这是答应了?”
长宁帝瞟她一眼,“休要得寸进尺。”
翟似锦皱起眉,还要劝,“舅舅,您还记得宜乐幼时被二公主捉着梳过一次头吗,她死活不愿意,二公主只当她腼腆害羞,硬是给她梳了。然后呢,舅舅您还记得吗?”
长宁帝一愣,他当然记得。
然后赵宜乐蹬蹬蹬跑回景阳宫,找了把剪子,一声不响地把头发铰了大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是赵宜乐做得最出格的一次。
而今闹着退婚,是第二次。
长宁帝微阖双眼,按着太阳穴揉了揉,“起来吧。”
这一回他语气缓和,再也不是先前那般带着怒意,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长宁帝的意思也明了了,翟似锦若再拧着脾气,那便是抗旨不遵。
于是她扶着地面站起来,但跪得太久,起身时不慎往前一个踉跄。
刘公公连忙过来扶了下,慌张后怕道:“郡主可要当心了。”
翟似锦对他道了谢,转头继续望向长宁帝。
长宁帝现在看到她就心烦得很,低头拿了道折子翻开,随意挥了挥手,“若无其他事你就退下吧。”
顿了顿,许是怕她还要犯倔,他又补充了一句:“你说的事,朕会好好考虑的。”
这已然是最大的让步了。
翟似锦掩在袖下的手紧握了握,面上笑盈盈点头,“谢谢舅舅。”
长宁帝斜睨了她一眼,“你大病初愈,还是好好留在府里将养吧。”
这又是在提点她,让她不要在外面到处跑,免得再发生昨天那样的事。
翟似锦心中动容,笑着应下,“好,似锦记下了。”
刘公公亲自送着翟似锦出去,把她送到门口时,仍是惊魂甫定地拍着胸口,“刚才郡主真是吓死老奴了。”
翟似锦道:“让公公受惊了。”
刘公公连说好几声使不得使不得。
太极殿外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翟似锦还没来得及细瞧,刘公公已朝着那人拱手行礼道:“见过陈廷尉。”
翟似锦神色一顿,看着那人由远至近走过来,赫然便是之前陪赵奕回东宫的陈熠。
只是不知道他怎么又回来了。
翟似锦向刘公公告了辞,抬步向陈熠走去。
两人面对面停下来,头顶正好是一棵覆满霜雪的枯树,风一吹,雪块就从枝头颤巍巍地往下掉,燕燕连忙把伞撑开给两人支着。
“陈廷尉。”
“郡主。”
两人一齐开口,转而耳梢微微泛红,双双移开视线。
片刻后,翟似锦扳回脸来,笑问道:“陈廷尉是来找陛下的吗?”
陈熠点头,“嗯,关于昨日廷尉署犯人出逃的事,臣已经跟太子殿下拟好了奏折,正要去送给陛下过目。”
翟似锦也点头,话题终止。
陈熠看着她耳垂边沾到的半片雪花,盈透白腻得很,他忽地笑道:“郡主呢,替宜乐公主求情的事,陛下答应了吗?”
翟似锦轻蹙了蹙眉,思索了番,“应当还是晋阳侯府那边不好解释,毕竟君无戏言,现在又要悔婚,舅舅也不好拿皇室颜面开玩笑。不过舅舅答应我会好好考虑的,等皇兄去找晋阳侯把事情说清楚,再由晋阳侯出面去求一求,这件事应该就能办下来了。”
这回轮到陈熠默然。
两人似乎已经没有别的话题可聊了。
翟似锦暗叹了声,道:“陈廷尉还有要事就去忙吧,我也要出宫回府了。”
陈熠便不再多言,行礼后转身朝太极殿而去。
刘公公一直站在原处没有离去,见他来了,笑着迎他进去。
翟似锦收回视线,出宫坐上马车,回了郡主府。
她撩起帘子的时候,瞥见一辆富贵花哨的马车从面前绕过去,堪堪停在与郡主府仅有一墙之隔的翟府前。
燕燕帮她把帘子往上再撩了些,惊奇道:“郡主,那不是老爷吗。”
那辆马车上下来的,确实就是翟家的当家人,翟致远。
只是他下了马车后,转身朝车里伸了手,一只纤细素白的手握搭着他手臂,被他亲自扶下马车,揽在怀里。
燕燕看得双眼发直,脾气快要上头。
翟似锦冷笑了下,“亏得他将那康氏金屋藏娇那么多年,也苦了康氏跟了他那么多年。”
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之,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燕燕憋着委屈附和道:“其实老爷还是心疼郡主的,要不是被康姨娘蛊惑了那么多年……”
翟似锦神情不耐,打断了她,“管他们呢,谁蛊惑谁都跟我没关系,我只有舅舅一家亲人,翟家早就八竿子都打不着了。”
翟致远没本事,护不住发妻,这翟似锦能理解,但翟致远这些年和康氏情谊绵绵,到底又是要恶心谁。
她垂着眸子想了些事情,燕燕却惊讶地戳了戳她手腕,“郡主,他们过来了。”
翟似锦:“?”
他们有病吗?
前方的马车已经入了小巷,翟致远正牵着康姨娘朝这边走来。偏偏翟似锦双手撩着帘子,这时候又不是放下去当作没看见。
翟致远在车下站住脚跟,看着翟似锦的目光里夹杂着几分隐忍疼惜,“许久不见你,你又清瘦了。”
翟似锦冷笑,“我与你有什么好见的,让开,你挡到我的路了。”
翟致远惯来长袖善舞,在生意场上逢人就笑,如今面对着唯一的骨血,满脸僵硬,根本笑不出来。
怀里的康姨娘牵着他衣角,小声地劝,“老爷莫要挡到郡主的路了。”
翟致远眉眼顿时柔和得不像话,侧身让开了路。
翟似锦微微咬了牙,袖里的拳头也是捏了又松,松了又捏,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话果然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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