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凌沣仍发着低热,自觉浑身无力,见他纠缠不清,唯有哭笑不得:“朕是天子,当下是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倘若此时传出朕也染病,整个朝野只怕民心涣散,臣工不稳……你好好守着自己的嘴巴,千万不要走漏了风声,知道了吗?有这功夫,还不去看看朕今晚的汤药熬的怎样了!再说朕自问天命不至于如此短薄,你做出这种窝囊样子作甚?”
徐致转身失去眼泪,只得垂手应了出去。皇帝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忽然心中颇有几分感概。虽说只是一个服侍人的阉人,但平心而论,徐致确实忠诚难得。
他摇摇头,扶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中不由的想到,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何会忽然间变得这么多愁善感,心地绵软起来?这不是自己的本色,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君王应有的强悍之风。
他叹息着强撑去大殿处理手上未完的事情,晚间问过子静的情况后,便独自歇在了含元殿的寝殿里。
那日临到子静出宫时,他强忍着没有去送,只在宫门处选了一处避人耳目的地方远远看着。
宫车一行,略略数来约有十几辆,当中最为华丽的那一架,就是她了。他只是双手伏在护栏上,远远看着,眼中的那一点火热,始终不肯熄灭。
章节目录 第1207章 番外:出宫2
他咬住牙,抵在下颚上,只是不肯轻易变色。日间早朝时,群臣为京师疫情之事纷纷上谏,力主皇帝暂时南迁都城到陈州,以暂避渐渐延缓开来的瘟疫。
云州边境来无好信,袁意的急报中,旬兰一役极为艰难,霍氏以少敌多,苦战了十余日,朝中三万大军却不曾能够攻下城墙高地。后来皇帝紧急调配平州的乐世昌率部赶至,方才迂回合围,却不想袁意手下的一名副将突然临阵倒戈,与霍氏大军反过来倒围了王师,乐世昌诸部猝不防及,立时便被歼击殆尽。
而袁意的中军且战且退,在黑河边遭了埋伏,如今情势未明。
南宫凌沣连日研究对策,照他现在看来,情形已经变得很坏,霍氏不日便可渡过黑河,而一旦过了黑河,其亲率的三万轻骑已经绕道中川,直扑京城而来。
开朝三百余年来,除了神宗八年的四王之乱,京城再不曾受过这样的威胁。
总算他还非常沉得住气,连发数道急诏,调遣抚州与晋州的驻军北上,但此二地驻军不过万余人,且计算时日已然是万万来不及了。
现下京中诸臣力劝皇帝暂离京师迁去陈州,结果皇帝断然拒绝。
“就算只剩了一兵一卒,朕也不会将京城拱手让给他。”
兵部尚书老泪纵横,伏在地上只是磕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臣等无能,始有今日之大祸。”
“起来!”皇帝略略有些不耐,背手仰面望着鎏金飞龙舞凤宝顶,带着一种莫名的轻蔑与狂热:“朕还没死,你们哭什么?”
冷笑一声:“他以为他赢定了么?早着呢,朕就在这里等着,等着看他有没有那个命踏进明清门半步!”
说罢,不理群臣再如何劝谏,只是挥手命众人退出。
他独自一人坐在大殿正中的宝座上,良久良久,并未抬起头来。
最是不忍离别时,只是伤心未到头。
细雨不止,他便独自站着,只怔怔看着那辆宫车缓缓行去。一点一点,分毫渐远……他伸手去握那雨丝,只余了手里一片凉薄的濡湿。
子静昏睡在车中,终于在轻微的颠簸里觉出一丝不一样来。她识才浑沌,宫人便趁着她意识不清的时候将她扶进了宫车,这时醒来一看,伸手撑起身子掀开珠帘望去,那雨下得密密实实,如一道帘幕,将眼前的一切都隔在了帘外。
她心下一片茫然,自己亦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忽然爬将起来,便要往外跳下去。
“娘娘!使不得啊……娘娘,奴婢求您,可怜奴婢们的一门家小性命,您千万不要使性子,陛下说了,他国事在身,就不来送您了……娘娘!娘娘!”一众随性的宫女吓的连声哭求,她却只是咬了牙忍住胸口的晕眩与阵阵翻江倒海的吐意一字一字问来:“他……在……哪里?”
宫女的手已经抖得厉害,几乎连珠帘都要执不住了。她一把抓过去,问:“在哪里?”
章节目录 第1208章 番外:出宫3
这一问,几乎耗尽了她此时全部的精力,话一出口,便登时涌上一股甜意,那胸口痛的就要裂开来似的,只是死死的按住,总不免眼前一黑,整个人都伏到在车上。
那车里铺着细密的簟子,层层花纹精密,她手抚了上去,却只觉那心中的丘壑一点一点的碎开来,她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然不来送自己,无论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不告而别的场景……手抚上微微凸出来的小腹,眼前一酸,眼泪便热热的洒将出来。
徐致匆匆赶来,躬身拜倒:“娘娘,陛下有事,命奴才前来送您……”。他才抬头,却见子静迎面吐了一口嫣红的血水出来,那瘦削的双手向前伸去:“他在……哪里?”
徐致心中大是惊骇,她的面色如此恐怖,恍如临死之前的挣扎一般。最终只得低声道:“陛下,在城墙上……”他说不下去,肩头早已深深耸动起来。
“皇上……”
这一声呼唤叫他回头,眸间一转,整个人便呆在当场,身上只觉气若游丝一般,再无半点坚强决绝的勇气。他下了无数次的决心,轻易的便在这一刻崩溃决堤。
她立在那里,在众人的搀扶下,缓缓的走向自己。
黯淡的雨丝中折射着奇异的光芒,映在她雪白的面孔上,她穿着粉色凤穿牡丹的斗篷,蔷薇色的衣领围着她娇小憔悴的脸,越发显得苍白几乎无血色。
她憔悴而疲惫,微微眯起眼,仿佛觉得眼前的光芒刺目。他身后的宫中红墙碧瓦尽皆掩在白茫茫的雨丝笼罩之下,素净如一座荒城,更寂静如同一座空城。
而她静静的伫立在那里,仿佛秋风中摇曳晃动的一支白牡丹。
他今日下朝后没有更换朝服,此时身上还是穿着那一身明黄色的衣饰。黄金软甲底下衬出锦袍的朱红,织金团花龙纹,玉螭带勾,显得越发长身玉立,因为高,子静又觉得离着太远,只觉得陌生得仿佛不认得。
他叹息了一口气,最终还是走上前来,拢住她的身子道:“我只想这样默默看着你离开,你放心,我绝不会变,我永远都只是那个爱你的丈夫。”
子静抬起头,一双清亮的眸子望向他。他近来消瘦不少,这样近的距离,她看见他脸上的憔悴与心疼。她只是这样痴痴望着,眼泪一滴一滴的下来:“你不走,我也不走。”
她忽然想出来,他此举必然是做了最后的准备。他将自己托付给吴王,那是他唯一可以信任的弟弟,亦是他不可多得的好帮手。其实若只是出城暂避,他不用派出吴王的亲信皇族……
“霍丛烨恨极了我,他定是想要我的命,”皇帝的声音平静,仿佛在讲叙不相干的事:“云州边境节节败退,我现在,已是准备亲自上阵督战了。你在宫里,我实在放心不下,子静,我求你,信我这一回。”
他笑了一笑:“你放心,我一定平安回来,我等着咱们的孩子出世……。”
“他真的反了?”子静久在宫中,这时才知道这样的事情,一时大吃了一惊:“怎么会?”
章节目录 第1209章 番外:出宫4
南宫凌沣倒笑了一笑:“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只有什么事情是不能。”
他捏住子静的手,最终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在她耳畔呢喃了一句:“若是再重来一次,我只问你,你是宁愿选择他,还是愿意选择我?我若不是天子,我是否能得到你?”
子静抬起头,只是静静的望着他,并不言语。
他痴痴看了许久,这一张脸,这一张让自己爱到心痛的脸,他缓缓放开她的身体,有一刻,他以为,他自己必然是不舍得放开了。可是他最终还是放开了,双手旋即无力的垂下。
最后长叹一句,挥手唤道:“徐致!”
“奴才在。”天边开始闪电,隐隐就酝酿着一场秋雨,徐致垂手上前,仍旧是恭谨的神色。
“送她走。”皇帝指了指子静:“吴王早在九门处等候,如若半道上贵妃有什么差池,你也不必来见朕。”
“奴才遵旨。”徐致磕了一个头,子静却仰起脸来:“我不走,我就要在这里。”
南宫凌沣并不理会她,只叫徐致上来扶住她自己就往外走,忽觉得衣袖一紧,原来被子静抓住了他的手臂,她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只不放手。
皇帝心下一软,不由得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而忽然有温热的泪,落在他的手背上,那泪水那样的滚烫,似乎可以烧灼穿透一切的坚硬与柔韧。
这么些年了,他见她哭过无数次,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然生起一种感概。她的泪水,原来是可以化解他心头一切阴霾与暴戾的甘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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