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里阴冷潮湿,各间牢房之中,被关押的犯人或躺或靠,当叶明蓁经过时,他们也只是冷淡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毫无反应。
这儿被关押的都是重刑犯,长宁侯的牢房在最深处,顾夫人与他被关押在一起。时隔多日,二人已经不复先前光鲜亮丽的模样,明白大势所去,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以及连日来的审讯折磨,他们迅速颓败,死气沉沉的,与周遭的死刑犯并无任何区别。
当叶明蓁在他们的牢房前站定,还是顾夫人先有了反应。
顾夫人抬头看来,叶明蓁身穿斗篷,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她的面容,只能从身形看出是一个姑娘。顾夫人殷切地喊了一声:“凝儿?”
“豫王妃还在王府之中。”叶明蓁伸手摘下兜帽,露出藏在底下的面容,眉目冷淡地对她道:“是我。”
顾夫人面上的热切迅速消失,退回了原位。
反而是长宁侯抬头朝她看来:“你来做什么?”
“我有些事情,想要问问顾大人,还有顾夫人。”
长宁侯冷冷地道:“该说的,太子应当早就问完了。”
“我想问的,不是关于昭王的事情。是我自己的事。”叶明蓁看着他,顿了顿,目光又落到了顾夫人的身上。顾夫人靠在墙边,哪里还能瞧出半分原先高高在上的模样,如今看来,整个人没了生气,更不见从前世家夫人的端庄气度。
隔着一道木栅栏,两边却是天差地别。一边是落魄死囚,蓬头垢面,一边是当今太子妃,尊贵光鲜。
叶明蓁恍惚想起自己离开长宁侯府时,也是一个光鲜落魄的落差。只是在那个时候,顾夫人视她如蚂蚁,不将她放在眼中,哪能想到,还会有今日这番遭遇。
叶明蓁问:“十七年前,昭王逼宫失败,他的旧部偷偷潜入国公府之中,将我从国公府偷走,丢于城外山上。此事,是否是你们二人授意?”
牢中二人皆无反应。
叶明蓁想了想,又道:“当年之事,也幸亏是我命大,才被叶氏农户捡到,又辗转到了侯府之中。不知在那个时候,顾夫人是否想过,豫王妃会与我交换身份,阴差阳错过了十六年。”
长宁侯神色未变,顾夫人闻言却是恶狠狠地抬起头来。
她看着叶明蓁,目光之中毫无半点掩饰,尽是恨意。
“若我早知会有这样一日,当年便该对你狠心一些。”
叶明蓁问:“果真是顾夫人做的?”
“不是我做的。”顾夫人撇开头去:“你要怪,就怪你们国公府太过招摇,才招惹了昭王旧部,我只不过是一个妇道人家,难道还能指使昭王旧部吗?”
叶明蓁又转过头,朝长宁侯看去。
长宁侯:“我什么也没做。”
顾夫人冷笑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七年,你如今来指责这些又有什么用,我们二人已经是死路一条,你便是再恨我们,终究也无法多做些什么。”
“我只求一个真相,并非是要多做其他事情。”叶明蓁说:“无论当年的事情是否是夫人所为,你们二人都是昭王旧部,如今事情已经败露,只待皇上做出决断,我在其中无足轻重,并不能更改皇上想法。”
“你倒是好。”顾夫人讥讽道:“没了国公府,也能混入我侯府之中,在侯府里占尽了便宜,离开时倒不沾半点荤腥,什么便宜都让你占尽了,竟是半点苦头也未尝到,到如今侯府出事,你竟也只会落井下石,说几句风凉话。侯府养你十六年,终究是养出了白眼狼出来。”
叶明蓁静静地看着她,面上并无因为她的话而产生半分动摇。
顾夫人死死盯着她的面容,见自己的话没让她露出一分犹豫迟疑,才冷哼一声,却是打从心底认同了自己的想法。
她又道:“可怜我的凝儿,先前受了那么多苦,连好日子也没过上多久,这回便又要受牵连。她从未犯过错,竟是吃尽了苦头,哪像是某些人……”顾夫人说着说着,险些要落下泪来。
寂静之中,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顾夫人的眼泪悬在眼眶之中,一时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她抬起头来,狠狠地道:“你又笑什么?”
叶明蓁敛起唇边笑意,道:“在顾夫人心中,自己应当是个极好的人。”
“什么?”
“夫人若是当真担心豫王妃,做事情时,也该多想想豫王妃,侯府利用昭王留下来的势力帮豫王做事时,夫人可曾为豫王妃考虑过半分?”
“……”
叶明蓁停了停,继续道:“侯府急着与豫王甩脱关系时,怕是从未想过豫王妃的安危。”
若非如此,顾思凝又何必求到她面前来。
长宁侯原先帮豫王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如今侯府出事,豫王自身难保,更何况是顾思凝。这些日子,非但侯府的日子不好过,顾思凝的日子更加难过,只因如今她是豫王妃,才暂时免了牢狱之灾。可等侯府的事情决算清楚之后,豫王府自然也逃脱不了。
顾夫人又惊又怒,色厉内荏地辩驳道:“你在胡说什么!凝儿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会不管她?”
“顾夫人如何想,这话说给我听无用,倒不如说给豫王妃听。”
“你……!”顾夫人站起身来,她扑到叶明蓁面前,却被木栅栏挡住了动作。顾夫人用力抓着木头,目光阴狠,“你到这儿来,就是想方设法来给人添堵?昭王的事情,该问的,该说的,公堂之上早就说了,你想要知道更多,便回去问太子,何必来这儿说风凉话。”
叶明蓁扯了扯唇角,并不为所动。
“我今日来,只是想要一个真相。”叶明蓁说:“只要顾夫人告知当年的事情,我自会离开。”
顾夫人冷冷看着她。
十七年前,昭王逼,前一日,那些鲜少让人知道的暗卫皆聚集在长宁侯府,他们没有名字,只有数字称呼,暗中商讨逼宫的事宜。
在那时,皇帝登基,嘉赏了定国公,叶家一步登天,相比起来,长宁侯府实在落魄。
顾夫人如今还记得清楚,那日还有另一道消息传来,说是定国公夫人生下来了一个女儿,无数赏赐赐下,国公府喜气洋洋,她却是颇为不甘,连生孩子都让叶夫人抢了先。顾夫人心烦意乱,便忍不住去探听书房中的议论。
那一日大雨滂沱,雨水被大风吹进屋檐下,地上潮湿一片,她有身孕在身,肚子高高隆起,很快就要临盆,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小心。她走到书房门口,只听到了最后几句动静。
定国公是皇帝的左臂右膀,于昭王来说,也是心腹大患,书房里的人便在商量对付定国公的策略。
昭王逼宫是放手一搏,若是赢了,长宁侯府的地位也会跟着水涨船高,如今定国公府的那些风光,就都是她的。
她想起定国公府的热闹,想到叶夫人诞下女儿的喜讯,才刚听到消息没多久,她胸口中的嫉妒也还热乎着。
她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为人母后,她与肚子里的孩子连在一起,也最是清楚母子连心。她顺口提了一句:“定国公府刚传来喜讯,要对付定国公,动他的孩子不是更快?”
那会儿她也没想到,自己一句无心之言竟然被人听去。
京中乱了好几日,眼看着昭王就要敌不过皇帝,长宁侯府迅速与昭王撇清了关系,在那短暂的时间里,将一切罪证抹除,当昭王兵败的消息传出,长宁侯府也蛰伏下来,不敢乱动。
她心慌了好几日,有这结果,最后难免失望,却又听说了定国公府孩子被偷的事情。大起大落之间,动了胎气,也在同一日生下了女儿。
虽然是个女儿让她有些不满,但起初的确是满怀慈爱。可侯府里还有个严苛的老妇人,命人将她的孩子抱走,不让她看,由下仆照看了好几日,等再见到时,孩子一日一个样,她也没有认出来,那已经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之后种种,更是让她凉透了心。
可兜兜转转,侯府养了十六年的姑娘,竟然是仇人的女儿!她得知叶夫人丢了女儿时心中有多快活,再得知两人是亲生母女时就有多不痛快!
哪怕叶明蓁当真是个农户女,也比是国公千金来的好!
顾夫人闭了闭眼,将恨意尽数咽下,恨声道:“我方才就说了,我不知道。”
即便当真是昭王的人潜进国公府把人偷走又如何,那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难道她还能使唤的动昭王的暗卫不成?是那人听走记在了心中,怎么会是她的错?
顾夫人倔强道:“我们侯府是做了不少事,可你被偷这件事,与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长宁侯静坐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叶明蓁久久地凝视着她,久到连顾夫人面上都差点生出了心虚。她挺直了脊背,昂着下巴,在此时,忽然便有了身为世家主母时的高傲。
叶明蓁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道:“我明白了。”
至少十六年的假母女不是白当。
她曾费尽心思讨好顾夫人,顺着顾夫人的喜好摸清楚她的性情习惯,后来也学会察言观色,能分得清顾夫人话中是真心还是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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