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一袭素锦,手中念珠不断转动着,尽管已贵为一品诰命夫人,却浑身都彰显着节俭之风。虽衣着朴素,却仍掩不住昔日巾帼的英姿和风采。
窗外冷月高悬,对月的人愁眉不展,两个儿子先后遭逢命劫,难道真的是苍天不佑?
上月初,紫耀军奉旨赶往边境处理北狄竘漠军队连番滋事扰边之事,慕荣却不幸于途中染上时疫,一时性命堪忧。
急报传回京城,一家人都慌了手脚,连一向不肯踏出府门的慕篱也不顾父母阻拦,死活要随父母一同去前线看望兄长。
好在最后有惊无险,慕荣到底是逃过了死劫,可谁也没料到,紧接着慕篱就迎来了命劫。
柴素一无语问苍天:是我夫妻二人过去所造的杀孽太多,以致报应临身了吗?若是如此,老妇恳求各路神佛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孩子,也请宽恕我的夫君,所有血债,我柴素一愿一肩担下!
外间传来开门声,一个端庄秀丽、妆容素净、眉间英气的少妇端着一碗夜宵轻步踏进书斋,她便是慕荣之发妻刘氏。
刘氏,名蕙,字玉贞,也是将门之女,世家之后,与慕荣乃是少年夫妻,成亲已近十载,育有一儿一女,长子慕坚白,时年七岁,次女慕依风,时年四岁。
刘蕙如今虽已为人妻为人母,但曾经也是上过战场立过战功的,有功名在身,是天启帝亲封的彭城县君。
只粗略扫了一眼,刘蕙便知柴素一大概又是一夜未眠。
她将夜宵轻轻放在书案边,这才对柴素一道:“母亲,您今日都没怎么进食,我熬了点粥,您多少吃点儿吧。”
柴素一闻声回头,缓缓走到书桌前坐下,手中转动的念珠始终未停,仰头对刘蕙道:“这些日子难为你了,四娘,既要帮我打理相府,又要照顾一家老小。”
刘蕙轻轻摇头,温婉大气道:“不苦,这都是媳妇该做的。”
柴素一拉住刘蕙的手满目慈祥道:“荣儿能娶得如此贤妻,真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刘蕙略羞涩,轻轻摇头道:“能嫁与大郎为妻,才是四娘此生最大的福气。”
柴素一含笑点点头,刘蕙将如意粥端到柴素一面前,道:“母亲,趁热吃点儿吧,您若是累垮了身子,待大郎回来,我要如何向他交代呢。”
这些日子来,公公每日早出晚归,朝廷里有忙不完的军国大事,有时直接就宿在了枢密府官署里,故而相府里里外外基本都是靠柴素一撑着。自己年轻,苦点累点熬点夜倒没什么,可公婆毕竟上了年纪,如此劳心劳力又伤神下去,便是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
然而,她对慕篱的病也无能为力,只能尽力为公婆分忧,并在心底日夜祈祷夫君能早日归来。
在当下这艰难的时期,她是那么地需要丈夫的肩膀,她也害怕自己哪天撑不住倒下了,那公婆该怎么办,二郎该怎么办,还有他们的孩子又该怎么办。
柴素一听刘蕙的劝接过了瓷碗,却是拿着汤匙愁眉不展,完全没有要动口的意思。
“荣儿来信说去药谷请老神医,算算日子,他差不多该回来了……”
刘蕙贤淑地绕到柴素一身后,一边替她按摩颈肩一边道:“母亲且宽心,药谷济世活人名满天下,相信顾老神医一定能医好二郎的。”
柴素一苦笑一下:“但愿吧。”
而后,她默默端起了那碗粥,看似是在一匙一匙地吃着,实则根本感觉不到她吃的是什么,满副心思都是她那苦命的孩子。
如果这次连顾老神医都无能为力的话,那他们恐怕就不得不考虑舞阳巫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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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门房里,老管家陈庭以手撑面伏在桌上打着盹儿。
自从知晓慕荣南下请百草神医起,他便住在了门房里。
就在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时,一直保持高度警觉的双耳动了动,他噌的一下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旁值夜的两名小厮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
尚未等小厮们反应过来,陈庭已脚下生风冲出门房直奔相府侧门,紧跟而来的小厮们都一脸茫然,但很快他们也听见了榆林巷彼端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
当慕荣那金灿灿的铠甲出现在深夜寂静无人的巷口时,陈庭激动地对身后小厮连连招手道:“快!快去禀报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一名古灵精怪的小厮得令,应了一声“哎!”便一溜烟飞进府里去了。
陈庭三两步跑下台阶,在五匹飞马停下前便已迎了上去:“大公子,您可回来了!”
慕荣尚未待马停稳便利落翻身下马,同时随手把缰绳向迎上去的另一名小厮一扔便急奔向陈庭问:“陈总管,小篱怎么样了!”
相府的灯笼映出他修长挺拔的英姿,宛如一棵屹立不倒的劲松,金漆明光甲在灯火辉映下显得更加耀眼夺目,连日奔波劳累仍盖不住他扑面而来的英气。
久经沙场让他的皮肤呈现出古铜色,面部轮廓有棱角却不犀利,眉宇间有傲骨却不张扬,写满坚毅沉稳,一双摄人心魄的眸中好似藏着利剑,烁光跳动,炯炯有神,却又锋芒内敛。
他整个人往那儿一站,就让人觉得无比踏实、心安,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能压垮他,仿佛只要有他在身边,任何艰难坎坷便都不足为惧。
陈庭也顾不得行礼了,一边将慕荣往府里引一边答:“二公子还是老样子,请了多少大夫都不见好!”
二人说话间都已抬脚进府,身后四人亦随之进府。
第3章 玲珑少年丹心事(上)
并联东院,离忧居卧房。
静谧的房间内,高脚木架上纱灯昏黄闪烁,透过翠竹屏风望进内室,只见炭盆在床边间或咔嚓一响,显得有些疲软无力。
帐幔未合的床上,一少年正熟睡着,瓷肌浓眉,鼻梁直挺,唇如弯弓,眉目如画。柔和的面部线条让人一看便觉他是个温柔的人,画面安静而美好,唯一美中不足是他的脸太过苍白,枕边散落的黑发更加衬托出他脸上的病色。
这少年自然便是这场风波的主角——慕家二公子慕篱。
门被轻轻推开,发出沉闷暗哑的声响,床上之人登时醒来,一双漆黑杏眼灵气充盈,明眸波光流转,灿若星河。
一名身着柳黄齐腰襦裙的婢女褰裳轻手轻脚走进来,见床上之人已醒,略惊道:“二公子,你醒了?”
此女名唤静姝,乃慕篱的贴身侍女。原本她是想进来看看炭盆情况的,却不料恰好见到慕篱已醒来。
慕篱挣扎着要坐起来,静姝连忙上前相扶,并取来床头椸枷上缀有片片青竹的玉白常服给他披上。
“时辰还早,二公子你该多睡会儿的,这些日子以来你睡得又浅又少,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
慕篱边拢衣裳边轻笑道:“确实,近来总是少眠,看来情况真的不妙啊~”
此刻再看他的脸,给人一种柔中带刚的微妙感。
他笑起来时,脸上便浮现两个浅浅的酒窝。
他的声音带着特有的温润磁性,轻轻的,柔柔的,略微低沉,不酥而酥,不媚而媚,有种让人甘愿为之沉沦的魔力。
古诗有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终不可谖。此间温润少年尘世难寻,其音容笑貌见之使人终生难忘。
他轻描淡写的话语听来好似对自己的病情不怎么重视,就好似生病的人不是他,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人也不是他,静姝听了急得直跺脚:“二公子你还有心情说笑,这都什么时候了!”
慕篱立刻好言安抚:“好好好,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口吻温柔到了极点。
作为自己的贴身侍从,慕篱知道她和旭升没日没夜地照顾自己有多辛苦,自己吃不好、睡不宁,他们二人自然也不好过。
静姝扶他坐稳,替他掖好被角,这才转身去整理炭盆。
慕篱左右看了一眼,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旭升呢?这两日怎么总不见他人影。”
静姝边翻弄着炭火边道:“他呀,听说大公子这两日差不多该回来了,就跑到门房去跟陈总管作伴了!”
“哦。”
慕篱点头盘算着,照日程推算,兄长这两日是该回来了。一想到兄长也是大病初愈便为他这般奔波,他的心中不免又自责起来。
从北境回来后没多久他就病倒了,也没什么特别的症状,就只是浑身力气像是被逐渐抽走了似的,以至于现在他连动动手脚都觉得费力了。
这一个月来,府里不知请了多少所谓名医,太医署的人也都轮了个遍,可他的病情非但未见好转,反而每况愈下,甚至有庸医说他这是魂魄即将离体的征兆。
慕篱却是心中有数,自己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此时,忽闻一个激动的声音从院子里远远传来:“二公子,大公子回来了!大公子回来了!”
一名青布衣裳的小厮欢天喜地跳进屋来,恰是先前那个猴儿一般精灵古怪的小厮。
只见他远远对慕篱眉飞色舞道:“二公子,大公子回来了!大公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