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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辅家的长孙媳 (刹时红瘦)


  而后,春归慢吞吞的转过了身,倒是舍了他半张薄被,帐子里光影黯昧,但他能看见她的一双眼睛比夜色更加幽深,他轻轻一笑:“谢了。”拉过一角薄被搭在身上,没闭眼,仍望着黑暗里那双眼睛。
  “我……喜欢这里,喜欢凤翁和凤妪的山居。”不知为何,春归的话里藏着几分小心翼翼。
  “相见略同。”兰庭侧着身,背对着那一间月色,在青纱帐里的天地,两个人隔得再远,也仿佛呼息可闻,直到这时他才隐约有些明白为什么说枕畔私语足以动摇凡人理智,也能够体会了为什么有的人会耽于儿女情长闺房之乐,因为这一刹那,连他都会心生执妄,渴望着摆脱俗世烦累,和他的妻子,其实还不算刻骨了解的人,就此恣意澹泊的渡过一生。
  “等我们老了,或许也能这样。”她这样说。
  “或许不用太老,我尽力早些达成。”他这样说。
  “迳勿,你的抱负是什么呢?”她忽然问:“和凤翁一样么?”
  兰庭有了略微的清醒,他深思,片刻才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有必须要做的事,但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抱负。”他说,也希望尽力让她了解:“祖父给我的寄望太重了,又是极早之前,我那时尚且还不知何为抱负吧,只知道那是祖父的愿望和抱负,但或许这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敬爱着祖父,必须完成他的志向。”
  “迳勿原来也迷茫着呀。”听她似乎叹息,但须臾间语气又愉悦了:“心里有记挂的人,有记挂的事总归就是好的,就算他们已经不在了,可想着他们的音容行事,就像他们其实还在一样。”
  “就像辉辉一直记得岳父的教嘱?”
  “是。”幽暗中,兰庭竟清楚看见了春归的笑颜:“我常常记挂阿爹,有时甚至盼望着和别人多多谈起,有时也会因为太过记挂而伤心,但我仍然不想忘记阿爹,阿爹曾经说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经的事,这也许是痛苦的根源,但同样是意义所在,阿爹的教嘱我至今无法全然理解,所以我想和阿爹有一样多的阅历,我想活成阿爹期望的模样,迳勿应当也想成为祖父期望的人。”
  “辉辉想我成为怎样的人呢?凤翁么?”这个问题本不在兰庭的预想之中,忽然就脱口而出了。
  “不知道。”他看见春归的笑颜更大了些:“我得好生想想。”
  那像我现今这样,你可还满意?
  ——这话兰庭却没能脱口而出。
  再之后他又没有等到春归的后话了,等到的是女子渐渐舒长的气息,分明已经在黑甜乡中,酣然入睡。
  而兰庭其实有饮酒之后耽误睡眠的“顽疾”,且今日更兼别外的心事,越更难以入睡,思绪纷沓而至,一忽间是构想将来,竟然全是与春归子孙绕膝隐居山间颐养天年的生活,一忽间又被现实的烦扰所困,脑子里有各张或者阴险或者暴戾的嘴脸挥之不去。也不知何时沉入隐隐约约的梦境,奇异的是仿佛枕边换成了个陌生面孔的女子,她时而声嘶力竭时而阴森冷笑,那冷笑有若刀匕,刺痛他的脏腑。
  突然间继母也出现在他的梦境,不知为何痛斥他。
  还有祖母苍老的面容,绝望的哭泣。
  哪里燃起了熊熊火光,他忽然像置身辉煌的殿堂,火光中祖父步出,也是满面的绝望和悲凄。
  “庭儿,没有别的办法,必须杀了他,必须杀了他!”
  他手里拿着利剑,场景却须臾一变,他终于是看见春归。
  一树桃红下,她莞尔笑颜。
  看着手持利剑的他似乎也不觉得惊惧,她冲他笑着,礼貌又生疏。
  “迳勿,你来了?”
  问话的不是春归,是从桃树下步出的另一个男子,眉目模糊,但他应当熟悉这个嗓音的,可在梦境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嗓音的归属。
  男子站在春归身边,携了春归的手……
  他们一步步冲他走来,男子的眉眼正逐渐清晰。
  就在这时兰庭忽然惊醒。
  晨光已经漫入青帐,不很明亮,依稀能照清人脸。
  不知何时,各据一方的距离已经变得如此贴近,黑发包裹着女子干净的睡颜,她没有像梦境里那样礼貌的微笑,她只安静的阖着眼睑,但薄被底下,她和他十指相牵。
  依偎的姿态,那样亲近。
  所有的不安就这样散去了。
  兰庭想,山间的确清寒。
  ——第一卷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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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初入京城
  不像那些志在朝堂的士子对京城怀抱着信仰一般的向往,春归对于时下仍被习惯性称为“北平”的这座京城,期待仅仅限于非熟悉所在,想当然存在着她从未见识过的人物与风情。只是初入京城,她也做好了准备没法子沿路顺畅恣意的张望街景,当在最后歇脚处一个小岗坡远远望了一望那永定门上,绿琉璃剪边灰筒瓦的重檐歇山顶,便认命的登上逼仄的马车——好在兰庭细心,昨日便将车窗更换成了薄纱绷,不用春归拨开一条缝偷窥时还担心着被别人偷窥见了,鄙斥“这个妇人不安份”。
  自入了城门,先是一阵喧嚷又渐渐安静下来,春归听那喧嚷声叫着的是“来碗豆腐脑嘿,入口即化的豆腐脑错过悔终生了嘿”;要么是“玉树寻,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褊佳人缠臂金……这里的可是东坡居士赞过的焦圈,又填饿又解馋”;又有叫卖“糖耳朵”“艾窝窝”等等等等吃食的喊声此起彼伏。
  便猜测着这一段之所以热闹,是因城门口的守卫要验察出入人员的路引文牒,得花耗不少时间,远道而来的行人经过甚长的排察,正饥肠辘辘时,听见城内沿街的叫卖声还不垂涎三尺?说不得便要光顾了。
  这和汾阳城就有些不同了,汾阳的城门内往里走上一里路,都不许设摊置铺,更不准摊贩滞留沿街兜售,一段路程肃静得很,没想到天子脚下煌煌国都,反而并非从城门处就开始庄严,给人第一印象倒是柴米油盐的生活气息。
  待过了左安门口的这截喧吵,耳边渐渐清静下来,春归猜测着这里应当不是要闹市坊,她透过窗纱观望,隐隐可见大街两边的排屋,也不是门楼高大的室庐,行人们多迈着慵懒的步伐,对于驰道上过往的车水马龙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连道边树荫里趴着打盹的黄狗,也丝毫不为街上的人马车行惊动,只偶尔有稚子,会发出“大马大马”的欢呼。
  要等接近宣武门,热烈的声浪才会盖头袭来,使人根本听不真切语句的意思,往往一句话才辩清了几个字儿,就被另一句话给截断,驰道上也变得不通畅起来,马车走走停停,春归往外望,望见的也只是一顶顶小轿被人抬着倒是走得欢快,让她忍不住“唉”的一声。
  因为入城特意换了马车,许是图轻便的缘故,此车只容春归一人乘坐,是以这时她身边连个闲聊的婢女都无,那纱窗虽说便于观望,却挡不严日光,又虽说已经是立了秋,但秋老虎的势头正猛,人在逼仄的车厢里还得被日头烤着,滋味销不销魂?
  原来艰辛的不是途中的风尘颠簸,艰辛的是入了城之后,想颠簸都颠簸不动。
  也不知兰庭是不是听到了春归的叹息,牵着马来到窗傍——因为要跟车,骑行也不顺畅了,兰庭也是索性牵着马前行,他一过来,倒是把日头挡了几分,至少让车厢里添了阴凉。
  “这一段是菜市口,是内城外城相交的闹市,故而最最喧挤,待过了这一段进了宣武门就好,至少驰道会通顺了。”
  兰庭话音刚落,春归便听“轰”的一声炸响,震得她头皮发麻两耳失聪,好一阵才恢复了听觉听见的却是好事者一片欢呼声,她惊慌失措的往右看,直见兰庭仍然不紧不慢走在窗外才能安心,她吞了口唾沫正想问发生何事,就见兰庭已然转过脸来,这样喧挤的人群里,烈日暴晒之下,他的眉眼仍然是宁静幽遂有若幽谷深潭,让春归不仅安心连烦躁都消减下去。
  “宣武午炮声震京华,这每日午间的一声炮响也能称为京城一景了,咱们今日正好遇上。”
  春归抚了抚胸口,在窗内长吁了口气:“原来如此,还以为是京城给了我这小女子一个下马威,正奇怪我有何德何能。”
  这时春归尚且不知宣武门外的菜市口不仅是闹市,也是刑场所在,死囚经刑部审核都要推出宣武门问斩,而问斩的时辰又都定于午时三刻,往往在经这声炮响后便有人头落地,结合城门洞顶上刻着“后悔迟”的三字,对于作奸犯科的奸歹匪盗以期起到震慑的效用,若说这声炮响为下马威,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日后,当春归终于闹清了菜市口的另一种用途,想到自己原本是当笑话的一句感慨,简直哭笑不得,她可从来就没有作奸犯科的“志向”,怎么就正好赶上了这记“下马威”?!
  马车驶入宣武门后,果然前行时就变得顺畅不少,春归往窗纱外瞧,只见大街两旁的门楼高耸,白墙外排排碧梧叶如翠盖,几乎见不到简朴的排屋,她大约也就明白已经进入高门贵族宅居的市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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