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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和她 (她与灯)


  席银捏回手中的铃铛, 轻道:
  “我记得你教过的,士人修身治国平天下……那是他们必有的志向。可是女子……也要懂立身处世的道理吗?”
  “朕要你懂。”
  岂止是要她懂,他甚至希望,她能比洛阳城中那些门阀氏族的子弟, 懂得更多些。
  “但是席银,你一直令朕失望。”
  “不是……”
  她仰着脖子,轻声辩驳, “我……我觉得我还是有长进的,只是在你面前, 我……”
  “你时时沉湎过去,沦于私情,以至于到如今还是战战兢兢的模样。”说着, 他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铜铃铛,寒逼道:“怕此物被毁而屈膝于人,他日若有人要你为此物交奉性命,你也拱手奉上吗?”
  人与人之间,似乎总是在微妙之处,欠缺一丝默契。
  他将才给了席银一个缝隙,去表达自己在他面前的窘迫,却立马又拿出她最害怕的态度,把那一丝缝隙给填上了。
  席银不敢看他的脸,垂头望着脚尖,“我……”
  “不要跟朕狡辩,你已经为岑照交奉过两次性命了,第一次在太极殿朕救了你,第二次在廷尉狱大牢,朕赦了你。席银,后日你就十八了,可你连活都不知道怎么活。”
  席银被他说红了眼,低声道:“对不起……”
  张铎朝她走近几步,席银感觉到那一道青黑色的人影压迫过来,忙将头埋得更低了,张铎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她迫于张铎的手力,不由自主地踮起脚来,眼睛却还是垂视在地。眼角的泪水悬而未落。
  “再哭。”
  他说着,用拇指擦去了她的眼泪。
  他手指的皮肤并不似岑照那般细腻光滑,使力也不温柔,但好在他望着席银的目光很诚恳,不夹杂丝毫的挑逗和揶揄。
  “我不屑诋毁中伤任何一个人,你应该明白。”
  “我知道。”
  “那你就不要哭了。”
  他说完,松开她的脸颊,朝外唤道:“宋怀玉。”
  “老奴在。”
  “传江沁入宫。”
  “陛下,这个时辰了,不如明日……”
  张铎仰起头沉默了一阵,应道:“也成,那就明日,在太极殿东后堂见他,召尚书省,赵谦一道议事。”
  宋怀玉道:“陛下,赵将军明日奉旨监斩。”
  “嗯。”
  张铎的手指一捏一放。
  “不用召他。”
  ***
  席银是在张熠被枭首的那一日,知道了岑照与张平宣的婚讯。
  那日天阴蔽日,无数乌青色的云朝着东边的一处光洞翻涌而去,一看就要落雨,江沁从东后堂走出来,见席银在漆柱旁立着。
  “内贵人。”
  江沁唤了她一声。
  席银闻声,忙回头屈膝行礼:“江大人,奴不敢当。”
  江沁笑道:“自从陛下亲自教授以来,很久没有见到内贵人了。贵人功课必有长进。”
  “不曾……”
  席银低下头:“字仍旧写不好,书也念得不顺畅。陛下前日才说,我一直令他失望来着。”
  江沁摇了摇头:“内贵人不需自谦,将才见内贵人在东后堂,替陛下掌墨,顺笔,其间行仪端正。替大臣们传递奏疏,也神色泰然,不卑不吭,想来陛下的用心不曾白费。”
  席银听他说完这番话,到是露了笑容。
  “我也私下觉得,自己是有长进的……”
  她说完,压低了声音问道:“江大人,我能问您一件事吗?”
  江沁应道:“内贵人请问。”
  “我将在里面听到,陛下要大人为长公主殿下拟定封号。”
  “是。长公主殿下一直未曾受封,因此未入宗务,如今,殿下要行婚礼,自然要先行册礼,方可论婚仪。”
  席银悻悻地点了点头。
  “内贵人不是要问什么吗?”
  “是……我想问,若长公主殿下行过册礼,再嫁给哥哥,那哥哥就是驸马督卫了吧。”
  江沁点了点头。
  “若长公主殿下受封,其夫君,自然以帝妹婿的身份授驸马督位。不过岑照其身有残,此位实为虚职。”
  席银抿了抿唇。
  岑照终于要结亲了,新妇是一朝的长公主,出身高贵,通晓礼乐,堪为其知音,一定不会辱没了他的清白之性,而且又能带给他遵位……
  想到这些,席银心里虽有酸涩,却也由衷为岑照欣喜。
  “真好……”
  她说完,合十双手,下颚抵在指间上,闭着眼睛踮了踮脚,发髻上的蝴蝶流苏釵轻轻颤动。
  江沁声音却渐渐沉下来。
  “内贵人何出此言。”
  席银睁开眼睛:“哥哥有了良配,再也不需要受苦……”
  “内贵人难道不担忧吗?”
  “担忧什么?”
  江沁朝前走了几步,避开殿外侍立的宫人,轻道:“岑照究竟是何什么样的人物,内贵人心中可有计较?”
  席银道:“我当然知道。他将我养大,是我最亲的人。我虽然愚昧无知,但他却是青隐的高士,他懂很多很多的东西。”
  “他教过你什么呢?”
  “他教我音律,我的琴技都是他授的。”
  “除此之外?”
  “他……他眼盲,不然他也会教我写字读书的。”
  她急于替岑照辩驳,以至于说的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
  江沁道:“真正教内贵人读书写字,立身处世的人,内贵人为何不肯似维护岑照般的维护。”
  江沁说的人自然是张铎。
  但这样的问题,张铎那个人自己,是绝对问不出口。
  他只会一味地喝斥她,有的时候,甚至会拿生杀大权来吓她,让她几乎忘了,他那只握过刀剑的受,也曾经捏着她的手写过很多字。
  如今,她的那一体字,虽不传神,但从字骨上来看,大半都像他的。
  而从前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言语,也潜移默化,逐渐渗入她的皮骨。让她慢慢地明白,究竟何为羞耻,何为侮辱。
  “我……”
  江沁的话,令她着实有些羞愧。
  但要说她全然不维护张铎,到也不是实情。
  实是张铎过于刚硬,除了那一顿几乎要了他命的杖刑,短暂地打破了他的肉身,致使他被迫流露出血肉之身本质的脆弱之外,大多时候,他都自守孤独,不给旁人一丝余地。
  江沁见她不言语,正声又道:
  “从北邙山青庐,到长公主府,岑照此人,或许并非如内贵人所想的那般超然世外。如今,长公主与陛下不睦,岑照之后的路会如何如何走,我尚不敢妄言,但为臣者,时常为主君先忧,我不得不提醒内贵人一句,莫为前事遮眼,枉作眼盲人。”
  说完,拱手一礼,撩袍朝柱后走去,席银追了几步道:“大人的话,奴听得不明白。”
  江沁道:“都是字面之意,并不值得深想,内贵人肯记着,时时回念便好。”
  席银仍未停步,追到他面前道:“可我听大人的意思是,哥哥有异心……不会的,哥哥这一生,只想和阿银守在青庐,哥哥到今日这个地步,也是受世道所逼。”
  江沁摇了摇头。
  “所以,是长公主殿下逼亲。”
  “不是……”
  席银言语有些混乱,思绪也绞成了一团。
  之前他尚想急切地替岑照辩解,可听了江沁的这一番话以后,她竟不知该如何辩解。
  “江沁。”
  江沁闻声忙拱手行礼,席银回过头,见张铎已从后堂跨了出来,身后跟着胡氏和宋怀玉。
  “谁让你跟她说这些的。”
  “是,臣有罪。”
  江沁撩袍跪下,伏身请罪。
  张铎揉了揉握笔后发酸的手腕,走到他面前道:“你以后不得再把她视为你的生徒。”
  “是。”
  张铎至此也不再多说,径直朝玉阶下走去。
  席银忙追到张铎身边道:“为什么不能和我说这些。”
  张铎侧面看了他一眼:“你身边的人是什么样的,你得有眼力,自己去看,而不是轻信旁人所言。你今日若因人言而生疑,他日也会因人言弃己。”
  席银跟着他的步子,亦步亦趋。
  “我现在有些害怕……我没有那个眼力。”
  张铎顿住脚步,转身正视她道:“你并不愚蠢,你比这世上很多人都看得清楚,但你过于柔善。”
  他说完,又觉得说得并不够痛快彻底。
  索性挥手示意宋怀玉和胡氏退下。低头看着她道:“朕唯一的妹妹,要嫁给岑照,这实非朕所愿,从前朕可以杀了的岑照,为平宣另觅好的夫婿,但在朕如今这个位置,就没有必要了。”
  席银轻问。
  “为什么……”
  张铎仰起头,阴云未散,云涌处的光洞却越撕越大。
  “自从张奚死后,朕明白了一件事,这人一旦死了,世人看到的就只有他生前的虚名,至于他们背后的卑劣和懦弱,就都被抹去了,张平宣也好,你也好,朕不想你们被蒙蔽一辈子,所以,纵使有豺同行的路险一点,朕也可以走。”
  席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急忙摇头。
  “席银,没有人逼你,以后就算你真的做了什么错事,也不会有人敢处置你,如今朕斥你,也只是不想看自己身边的女人,一味作践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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