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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和她 (她与灯)


  “你什么时候会难过。”
  席银接过他饮过的杯盏,仔细地放好, 一面应道:“奴好像从来没有像你那样难过过,能活着就不错了。”
  她说着, 抬头笑了笑。
  “奴很多事都不懂,不知道怎么开解你,但是, 你也别害怕,我听哥哥说过,好的人,都有福气遇到一个懂得他悲欢喜乐的人,你这么好一个人,一定会遇到一个姑娘,能开解你,能陪着你。”
  张铎听完,沉默了须臾,猝地抬头。
  “那你呢。”
  “奴?”
  席银低头缠搅着丧带。
  “奴这样的人,哪里配啊。奴只配照顾好你。”
  “照顾我?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席银点了点头,“奴知道。你是洛阳城里一言九鼎的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有一丝诚恳的光。
  “你也是一个念父母恩,念手足情的人。你对奴……也恨好。你教奴做一个知礼,懂事,不自轻不自贱的女子,还教奴写字……虽然,有的时候严苛了点,但奴知道,你心是好的。”
  张铎闻言,抬臂在陶案上拍了拍,而后反手捏着鼻梁暗笑。
  “那你为什么还想走。”
  “你……别问了吧。奴一答,你就又要恼。奴不想惹你恼。”
  她这么说,张铎竟无言以对。
  她为什么要走,为了谁要走,他心里没数吗?但除了一副镣铐,一把锁,把这具身子留下来之外,他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然而为了一个奴婢起这层心,张铎甚觉羞耻。
  室内一时气氛沉郁,好在须臾过后,席银主动破了静局。
  “郎主。”
  一声唤过,席银表情有些试探。
  张铎放下手来,应道:“说。”
  她捏了捏手指,大着胆子问道:
  “听江伯说,您今年二十八岁了,为何不娶妻呢。”
  张铎抬头望向头顶那尊白玉观音,半晌,方道:
  “娶了她也不配住在这里,再辟一个东晦堂,没那个必要。”
  席银听张平宣提起过这处地方,但是,听张铎亲口提及,还是第一次。
  “东晦堂是什么地方。”
  “我母亲自囚的地方。”
  他说得很平淡,说完便倚身在凭己上,抬头继续凝着观音。
  “夫人……为何要自囚呢。”
  张铎笑笑:“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
  说完他侧面看向她,撩起她鬓的一缕碎发,“你以为,清谈居又是什么地方。”
  席银抿了抿唇,“像是郎主自囚的地方。”
  张铎怔了怔。
  解得真可谓剖心剖肺啊,他不知有多久,没有被一个人,用寻常的言辞,扎得这么痛快过了。
  “呵,你真的很聪明。”
  席银环顾周遭陈设,“奴只是没有见过,哪一位贵人,住在如此朴素的地方,和廷尉狱的牢室,都没有区别。”
  她说着,似乎联想起来了什么,抱着膝盖仰头望着张铎,开了话匣。
  “你上次带奴去观塔,我看到了永宁塔上的金……铃铛。”
  她刻意避开了他的讳。
  “塔的四角,各悬一个,塔顶四四方方,他们彼此不相见,只有起风的时候,才得以相闻。我那糊涂的想法是……那四角塔顶,也像是一座囚牢,那拴着它们的铁链,就是镣铐。在那里,虽然可以俯瞰整个洛阳,但看过之后,都不知道向谁舒怀。”
  她自顾自地说完着一席话,却见张铎抱着手臂,静静地凝着她。
  “你在隐射什么?”
  席银忙垂下头:“没有,你知道,奴不敢的,其实奴说这番话,自己也没有想明白。就是……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就说了……我知道这其中有你的讳。如果有冒犯,奴给你请罪,你不要怪罪。”
  张铎垂下手,声道:“没有,你可以接着说。”
  席银却不敢再说了,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踝。
  张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串铜铃铛静静地蛰伏在她的脚腕处。她平时行路是极轻的,生怕那铃铛声搅扰了他,以至于张铎几乎忘记了,她有这个物件。
  “摘不下来了吗?”
  “对啊。”
  她垂手摸了摸脚踝处。
  “我很小的时候,兄长给我戴上的,他怕以后他看不见了,找不到我,所以希望我行走时,能有声响,这样他就能跟着声音来找我,后来,我长大了,这个就彻底拿不下来了。”
  说着,她晃了晃腿。
  铃铛伶仃地响了一声。
  “它们都是些不起眼的东西,但比起永宁寺塔上的那四个大铃铛,它们有人情味多了。”
  “席银。”
  他突然冷冷地唤了她一声。
  “嗯?”
  “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吗?”
  他莫名地问了这一句。
  席银却没有听明白,但却隐约听出了其中的寒意。忙将脚腕缩入裙裾之下。
  “郎主……是什么意思。”
  “我姑且信你。”
  张铎凝着席银的眼睛,席银受不住这一道目光,下意识地要低头。
  “不要躲,抬头。”
  “奴……”
  “席银,若有一天,我知道你是在骗我,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席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之间又说出了这样狠毒的话,不敢再问,只得小声的纷辩:
  “奴真的没有骗过你。”
  “还有。”
  张铎径直打断了她的话:“你敢私逃,你就试试。”
  ***
  所以,自命孤绝的人,就不应该去倚赖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这种倚赖是扭曲而不被理解的。
  对于张铎而言,席银之于他,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她卑微,懦弱,挨过很多打,不敢跟他大声说话。
  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甚至时常听不懂他在说么。
  可是 ,他却莫名地喜听席银说话。
  没什么章法,也没有什么深度,但就是时时刻刻都切中要害,扎得他心肝脾胃,又痛,又快活。她身上有着和张铎相似的挣扎,她不明白什么是儒士风骨,但她好像天生就不齿于此。好比她将张熠绑在垂柳下,施以鞭挞,那种直接了当的对抗,和他自己所谓的“刑亦上大夫”观念是那样的相似。即便他认为那种方式过于粗鄙,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是自己身边唯一一个,说不出一点大道理,却足以开解他的人。
  她再多识些字就好了。
  他时不时地这样想。然而她的字真是写得丑。
  为此,她时常肿着一双手,照顾他的起居。
  夜里他休息的时候,她就悄悄燃着灯,缩在陶案后面,一个人反复地临摹那本《就急章》。
  清谈居里,没有床榻,只有一张莞席,是张铎的就寝之处。
  自从席银住进来以后,张铎也从没关照过她究竟是怎么睡的,然而她好像也没什么讲究,有的时候为了给他交差,一写就是一个通宵,有的时候就抱膝靠在观音像下,陪在他身旁,一直坐到天明。总之,张铎在的时候,她从来不敢沾席,至于他不在的时时候是什么光景,张铎就不得而知了,
  偶尔,他会在席面上嗅到一丝淡淡的女香。
  若换做从前,整个官署中的女婢都要落一层皮,然而如今,他却并不想过问。
  ***
  六月,镛关传来战捷之信。
  刘必声势浩大地率军直逼镛关,谁知竟在霁山峡道遭遇了大将军赵谦的伏杀。
  峡道地势如口阔之袋,赵谦在山壁两面设下箭阵,顷刻之间就全歼了叛军先头,刘必败逃云洲城,谁知云州城竟城门紧锁,青带遮眼的素衣人立在城门上,迎着霁山北下而来的暖风,手握石垣,嘴角噙笑。
  赵谦追至城门下,一举生擒了刘必。
  城楼上的人素衣人扬声道:赵将军辛劳。“
  赵谦勒马仰头道:“一贤公子,谢了。张退寒在洛阳候着你。”
  素衣人声润若玉,与那沙场上的惨呼声格格不入。
  “阿银在洛阳还好吗?”
  赵谦笑道:“就知道你会问起小银子,照我啊,她竟好得很,我离都之前,看见张退寒都教她写起字儿来了。 ”
  岑照笑了笑。
  “那阿银定是吃苦。”
  赵谦抓了抓头,也不好说什么。
  好在,其人仍然温和谦卑。
  “照玩笑而已,有劳张大人照顾阿银,我必当面一谢。时辰不早了,将军进城吧。”
  话音刚落,赵谦身旁便有军事递来一封信。
  “将军。洛阳来信。”
  赵谦一眼认出张铎的字,将手中的剑插回剑鞘,一面拆信一面道:“你等等,我看看中书监还有什么指示。”


第42章 春蛹(四)
  信尚未拆开, 便听城楼上的人道:“赵将军读完信,切要遵行。”
  赵谦抠掉火漆,迎着风冲岑照抖开信纸, 明快道:“你又看不见,怎么知道中书监写了什么, 况如今是我领军, 他管不了我。”
  岑照含笑扶垣:“忧你赤忱。”
  赵谦笑道:“听不出来这话是夸我还是骂我。”
  说着,撑平信纸,低头扫看,不过几眼, 果真立了眉, 一把将信拍在马背上:“这过河拆桥的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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