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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和她 (她与灯)


  他是一个人来的。
  席银偏身朝他身后看去,竟见山门外,也是一片空荡荡的。
  席银张了张口,试图说什么,口中却发不出声音,这才想起岑照用麻绳结核咽了她的口舌,将她绑缚在了观音堂的莲坐下。她试图挣脱,然而却徒劳,只能眼见着那道影子,走过了逆光的门洞,朝着她一步一步走来。
  “阿银,你看你是不是输了。”
  席银悲哀地看向岑照,岑照却起身拍了拍身上粘附的陈灰,走至红漆莲雕的隔扇前,拱手弯腰,行了一个作揖礼。
  而后直身道:“你不还礼吗?”
  “还。”
  张铎应过这一声,也朝后退了一步,拱手于额前,弯腰全出一个士礼。
  岑照低头看向他的手指,肩背以及膀臂。
  “你竟然还记得,如何行学中礼。”
  张铎垂手立直身子,“你在这一项上,比朕苛刻。”
  “呵。”
  岑照摇头笑了一声,“张退寒,卸鳞甲,除冠带,弃佩剑,我是你要,以罪人之束来见我,你称“朕”这个字,已辱大礼。”
  张铎抬起手臂,挽起一半的袖口,平应道:“哪一身冠冕,不沾污血。你过去眼底太干净了,如今又看了过多脏垢,日子一久。”他顿了顿手上的动作 ,抬头看向他,“自己也跟着滑进去。岑照,不妨直言,即便朕袒露背脊,当众受辱,朕也当得起这个字。你背后那姑娘也知道,以衣蔽体根本就不算什么修行,洛阳若大林,多的是衣冠豺狗。
  席银动容,无声地向张铎点了点头。
  他此时说话的神情,仍然就是席银熟悉的样子,不是桀骜,也不能说是犀利尖锐,就是在话锋之末藏着三分从不肯收敛的笃定。
  分别了这么久她甚至有些想念这样的神情和语气。
  岑照望着门前二人的影子,“你不顾惜士者衣冠,我仍然顾惜。”
  “朕明白,若说张奚之流,不过是以清谈入政,为前朝皇帝铺一层官场锦绣,那你到算得上是敬文重道之人,他们的清谈,致使金衫关失于胡人,一把弃的都是真正为朝廷抛头撒血的人,我听说过,你曾跪求陈望进言,派兵驰援金衫关,但你无官职在身,言辞最终也是落在了士人的雅辩之中。不过,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我仍然觉得你不该退得那么干净,人后修行,人前争命,哪怕你是个文人,也得活着,才能握笔。不过岑照,”
  他说着朝他走近几步,抬头朝望向那尊金身观音。
  “这些都是朕从前的想法,这两年,席银在朕身边,朕有试过,学一学琴,呵……”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场景,自嘲一笑。
  “她看不见的时候,朕也拨过几声,但朕学不会,至今也写不出《青庐集》那样的锦锦绣璇玑,朕从前是觉得,你这样的人不配活在洛阳,可料想,之后若得山平海阔的良年,洛阳未必容不下你这一等风流。”
  岑照静静地听他说完这一席长话。
  他不得不承认,无论从前世人如何地褒扬称颂他,都不如听张铎一人陈述。
  他并不是刻薄,而是基于世道和政治之间的一种清醒。
  这种清醒,不是常醉的诗人所有,也不是常年枕给戈的莽夫所有。
  “你到是没变什么。”
  “朕当你是赞扬。”
  “哎。”
  岑照叹笑了一声,“你说的也许没错,但对我而言,我却再也不会相信,你后面那一句话。反而,我认可前句,当年的陈孝根本不配活在洛阳。”
  说完,他抬起头。
  “张退寒,如今的我,早已不堪和你辩论是非。我也一个……怎么说,满手血腥的人。但我不后悔,我从前没有跟你争过,名声,地位,你我在不同的两处地方,连交锋的机会都很少,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在输,哪怕洛阳全是诟病你的人,我也输得一无所有。甚至不能维护我的家族性命,救不了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姊妹。可是可笑的是,当年的洛阳城,你我齐名在册,魏丛山的临水会,压了多少金银,来赌你我一场对弈。最后,我竟然坐在你棋盘对面的机会都不曾有。”
  “你以为,朕当年赢得无愧吗?”
  “你这样的人,会愧吗?”
  张铎点了点头,径直道:“会愧。杀了人,哪有不愧的。所以,张奚让朕跪在你陈家百余人的灵前受刑,朕受了。那虽然是私刑,但朕是认的。朕始终不知道,张奚对朕这个儿子起过几次杀念,至少……朕逼前朝皇帝杀妻囚子那一次算一回,你陈家灭族那一回,也算一次。但这两次,朕都没有私恨。”
  “为何不恨。”
  张铎笑了笑,一束头发从束发的玉环里松落下来,他随手将其撇至肩后,朗道:“那是张奚的立身之道,也是你父亲的立身之道。前汉时的诸子百家,最后亡得只剩了一家,文人的杀伐,比沙场上的拼杀还要残忍,沙场不过取人性命,文道……呵”
  他望向岑照 ,“诛的是心念,还有后世为人的底气,甚至是那些女人求生的余地。”
  他说完,将目光撤回到席银的身上。
  “好在你是知道怎么活了。”
  岑照顺着他的目光朝席银看去。
  “张退寒,你如此行事,违背国政家道,并不是家姓长久之策。”
  “不需长久,因世道凋敝而盛的,便定会因山河安定而衰。你比朕通《周易》演算,这个道理,朕就不解了。”
  席银听他说完这句话,拼命地挣扎着,试图将口中的麻核吐出来。
  张铎低头,看着席银涨红的脸,笑了笑,“席银,你是不是又听不懂了。”
  不知为何,他这句话,好像有些温柔。
  席银容不得自己细想,摇凄哀地看向岑照。
  “岑照,没有必要堵住她的口,她这几日,在你身边琢磨了那么的久,自以为聪明,学可出师,结果就说出了两句不通的话。”几月不曾训斥,也敢跟朕卖弄了。”
  岑照蹲下身,轻轻抬起席银的头,“你想说话是不是。”
  席银红着眼睛,拼命地点头。
  “好,哥哥让阿银说话。”
  说着,他正要去取席银手中的核麻,忽听张铎道:“等等。”
  岑照的手顿了顿。
  “朕告诉你,拿出来是让你说话,过会儿,不管你看到什么,不管朕做什么,你都不准当着朕,在外人面前哭。”
  席银借着岑照的手,一口将麻核吐了出来,甚至连一口气都不曾缓,便抬起头冲着张铎喊道:“那你自己红什么眼啊!”
  张铎一怔。
  席银才不管他有没有拉脸色,仰头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就那么厉害,到现在还觉得我蠢,说我听不懂你的话,你觉得我愚蠢,你来找我做什么啊!还要以罪人之态,你……”
  她说着说着,不觉泪流满面,“江州城不是弃了吗?弃就弃了啊,你就当我死了,不就好了吗,江大人那么会劝你,说得出那么多那么多的大道理,怎么就拦不住你,我……我被哥哥利用了那么多次,我以为我终于可以赢一次,结果,张退寒!你居然说我写的不通,你……你还是让我输!”
  她有太多的话要说,此时也没有章法,只管捡想说的,一股脑地冲着他倒。
  张铎没有打断她,直到她自己被自己的迫切哽噎住,方寻了空挡道:
  “说够了没有,朕让你……”
  “没说够!”张退寒,你个糊涂蛋,是你说的,不准我拿你的尊严去接济别人,你现在,把尊严给我拿回去!出去,不要回来。”


第118章 冬酿
  席银一股脑地吐完所有的话, 终于在他面前佝偻着腰喘得面红耳赤。
  但是麻核伤到了她的喉咙,她不敢吞咽,又不愿意让口涎狼狈地流出来, 只得抿了唇,浑身颤抖地望向张铎。
  “骂够了?”
  席银说不出话来。
  谁知他竟然还看着她笑了一声, “凭什么朕要听你的话?”
  他说着, 朝席银走了两步,素净的衣衫随风扬起一角,半挽着袖的手臂上,那处被她咬后留下的伤痕清晰可见。席银看书的时候, 曾看到过一些皇帝的画像, 他大多被裹在繁复厚重的冕服里, 看不清骨骼体态。然而,她却见多了张铎这般衣衫单薄的模样,不见华服遮护,单就一层素缎裹着血肉之躯, 不经意间露出的伤痕,如同他从不刻意回避的过去……
  精神的刚硬和肉身的脆弱,两相交映。
  他一直都是一个杀人时, 不肯防御的人,一剑要封人喉, 也舍得把胸膛送到敌手的刀下。
  岑照看着张铎走向席银,忽然开口道:“想带她走吗?”
  张铎在席银面前蹲下身,神色, 竟有那么一时的落寞。他摸了摸席银的脸颊,平声应他道“不是。”
  他说着随性地笑笑。
  “ 你不是说你一直在输吗,这次你没有输。话也说了不少了,你做你要做的事吧。至于你……
  他挪了挪拇指,替席银擦去脸上的余泪。
  “能不能不要再对着我哭了。”
  席银心脉崩张,哪里肯听,别开他的手,凄惶道:“你明明知道,哥哥不会杀我的,你究竟为什么……还要这样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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