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他并不想回那冷院。
他从未觉得孤身一人会是怎么寂寞,少了另一个人的笑声、说话声、啜泣声……会是那么难耐……
不顾还没完全长好的伤口,段荣春心中溢满了与他全然不符的不理智之情。
捏着掌心中的陶瓷小瓶,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小院,段荣春在路上只遇上了两三名宫人,但那些宫人身上应当也有着差事,连抬头看他都不曾,只低头行色匆匆,走自己的路。
到了小院门口,段荣春却没进去,而是绕过小院,看着这路上泥泥泞泞的痕迹。晌午的阳光哗啦啦散在地上,把那本就艰难冻上的路面再化开,形成了一副让人厌恶的样子。
就是普通的小宫人都会尽可能地绕开这难走的路,身居高位的段荣春更是多年不曾涉足,现在他却看着这片路入了神。
这小院门口……便是在这里……那个浑浑噩噩的中午,他第一次醒来、重获新生一般听到的第一句话。
——陌生稚嫩|女声,脆生生得,却混着怒火:“我管你是故人还是旧人,既是相识之人。为何看他在此独自受罪?”
是久违又陌生的关怀,在他还不清醒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让他抛掉自己的冷血冷情的心,昏头胀脑地烙上一个人。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像是重回到他当年站在宫门口,看前方骈肩累迹的队伍,最终决定将前尘都斩断,心甘情愿入宫为宦般。
段荣春自诩对这深宫还是熟悉,却从未试着顺着这连结废宫与中宫的羊肠小道向前走。
他心中想着,她平日也是这么来、又这么走的吗,顶着风雪、踏着银霜、避着巡逻的侍卫、抗拒着月上中天时内心的恐惧。
而那片泥地,是否就是让她绊倒,把她送至他手的罪魁祸首。
……又竟是什么,竟能驱动着她堂堂中宫大宫女为他一个阉人至此。
他顺着这小道走,脑中盛满了越发让他参不透的情绪,一时之间倒也没感到时间流逝。
到了中宫殿口,段荣春低声嘲笑自己竟是无聊至此,又想着是该回去了,却一晃神,在中宫殿前梅树丛间看见一个小人儿。
那个晨间还牢牢制于他手、想逃又不敢逃的人儿换了一件更合身的衣服,正踮脚嗅那腊梅香。
他站在暗处的影子里,十几年来从未改过的暗处,窥伺那人儿,看她不带任何色彩地欢笑。
倏忽,那甜蜜的笑停滞,余下膝盖痛击青石板地面的沉闷一声响。
林雪间,着淡蓝色衣服的小宫女将头埋得极深,分毫不触及那明黄色袍子。
苍茫一片灰白色,只有她的背影鲜活。
他的心被攫住了……
过了许久,直到殿前一人也无,段荣春才缓过神来。因活动过多而剧痛的伤口,让他用了双倍的时间回了那方小院。
院门微开着,那人儿又奇妙地站在门前,神色带着本不该属于她的郁郁。
他流下虚疼的冷汗,任由她羞怯地拽着他的袖子。
……“那你便当是我不想走吧。”
说完这话,段荣春心中一惊,面上却瞬间恢复了常色,看着双杏双目圆睁、傻气惊讶的样子。
他从未是个好人,想要什么,也要顶着这残缺的身子,拼了命地去争、去抢。
而现在,他知道他要什么了。
第二十章
段荣春看双杏还呆呆愣着,又把那个瓷瓶从她手中拿了回来。
在双杏“送了人的东西还要抢回去,你怎么可以这样”的眼神控诉下,拉她坐下。
药是膏状,他倒出一大块,细细抹在双杏手的伤口上。
那药膏本就名贵,段荣春倒出的分量也明显比寻常使用的多,他却毫不心疼一样,像是坚信多抹些药膏就能让伤口早日恢复。
双杏抿着唇感受他手上的温度。他的触碰火热而细细密密,而那药膏又是冰凉清爽,一时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冲上她发顶,让她脑子里也冷热交织。冰火两重天。
她隐隐能察觉段公公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了,现在的他虽然面上还是淡淡,但做派中透露出莫名的亲近。他的眼睛看着她时,连最后一分冷漠也褪去,只剩下满溢的关怀。
这到底算是坏事,还是好事呢?她虽然想报答段公公,想让他好,好到再赢得万人敬仰。可她琢磨不透到底,——自己想要什么?是单纯看着段公公,还是一直、一直陪着他……
随便扯出什么掩饰她的慌乱,又接回刚才的话题,双杏道:“我方才,真是以为你走了。”
段荣春神色如常地摆弄着她的手,脸上淡淡的,却填了一分认真,回道:“以后你不用这么以为了。”他想,他是永远也走不了了。
而她的心忧,他又怎么可能没看出来呢?待他一进门,就看到这屋子被规整得干干净净,榻上别无他物。而她神情郁郁,像是不舍,又像是委屈。
乍眼一看,真真儿让他这颗心都缺了一块儿。
双杏听了他的话,心中脸上都又羞又恼,更是琢磨不清他到底什么意思了。
他看出她的羞怯,又提起另一个话题,故意问道:“你的膝盖可有好些?”
双杏想起晌午时对着皇上袍子的那一跪,不想给他知道,面上未显出什么特殊神情,而是眨眨眼睛,道:“还是要多谢公公,我感觉好得很。”
净胡说。
他分明看见她对着那至高的权力的极力抗拒。那“噗通”一声闷响响起时,她的小脸白了一瞬,额上泛出汗珠闪闪发亮,眼睫低垂。
近处的皇帝不关心的、没看见的,他躲在远远的暗处却都看得一清二楚。而想到那不仁不慈的皇上,想到双杏竟是被他看了那一眼,想到他的昏庸无道、色令智昏,他心中翻涌出来的不是怕和惧,而是恨和厌。
在贴身侍候的人面前,主子的秘密无处遁形、威严分文不值。于皇上身旁侍候,段荣春自是早就参透他强盛权势后的虚弱萎靡。他不恨皇上听信谗言,厌弃他,把他从天堂推向地狱,因着他也是谗言本身,那是他活该的。
他恨的是,那个男人对他的……的妄图采撷与侵占觊觎。
但他现在不想考虑皇上如何,他的精力全都放在静静地看着这个小宫女红着脸撒谎上了。
双杏越说越觉得屋子里静了下来,——段公公不再言语,而她的气势也越来越弱。
那伤口、那膝盖上的伤口本来无甚存在感,默默承受了一下午也未曾叫屈,此刻又翻浪着疼起来。
本来淡定的隐藏也变得困难起来。
看她脸色又红又白的样子,段荣春沉默,起身,去桌上拿了伤药。
两个人之间的情形又逆转,不再是双杏不容置疑地引着他休息,而是他处于绝对优势居高临下,给她修补伤口。
双杏看见他拿回伤药,懊恼又让他一个病人给自己上药、为自己心忧,有些抗拒地撸上裤腿,露出小腿。
她在心里祈祷:千万别太难看。又明白凭着这份痛,就不可能不严重。
可当她展现出更糟了的伤口时,段公公看起来并没有生气。
他一边给双杏拆开他晨时精心包扎的细布,看那又破了的伤口,一边开口道:“疼不疼。”
疼不疼?自是疼的。双杏吃痛下却不敢作声。
“再不小心,留了疤怎么办?”那声音好似还是那么从容,中间却隐隐透出质疑。
双杏咋舌,还是惹恼他了。想来也能理解,人家一个病人,耗费时间精力给你上药,你却丝毫不珍视,更何况,段公公又哪里是伺候人的人。
心中丝毫没担心自己留了疤,也没细细追究他的话。
自以为宽慰他,双杏还故作轻快地说:“留疤也不怕的,反正也不会有人看见。”
那也不是不珍惜自己的理由,段荣春在心里惦记着。再说那“不会有人看”……她绣的那个香包的主人呢?他一直没忘记在浑浑噩噩中瞥见的她认真做女红的样子,也没忘记那个刺眼的淡绿色香包。
现在看她没提及那个香包的主人,那个她思慕之人,一时之间他也不知是嫉妒,是喜悦,还是别的什么。
面上却不显,他开口倾诉最重要的诉求:“杏……双杏,若是有事,你别瞒着我。”不仅是现在,未来,还是如何。
不要在他面前撒谎,即使是为了他好。
双杏呆呆地听着:她早就已经习惯了,习惯什么难熬的、引人伤怀的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往自己心里搁,没办法,也没必要跟别人讲。
段荣春就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看双杏扭扭捏捏、迷迷糊糊的样子。
她半晌才吐出口一句:“今天我跪得猛了些。”言语中却没提到遇上皇上如何如何。
双杏说罢怯生生地抬头,撞进那双眸子中,惊讶地发现那当中——没有恼怒,也没有了陈年的冷漠,有的只是……担忧和心疼。
段荣春心下叹气,知道能让她让步也是可贵了。不过那也没关系:大不了,一点一点地来。
那把狡黠的小钩子,原来竟是一点也不凶的,还又笨又呆,让人心疼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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