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四爷”那会儿,陆暄已经和长安分别四年了,一个有心遮掩,一个只觉得莫名熟悉,竟真的被骗了好一阵儿。长安站在船头,叹道:“你别生气,若没有一个假身份,我恐怕真的要被锁在齐王府上,当个花匠了。姐姐不是……也想知道墨离的下落么?”
陆暄一怔,只听长安接道:“京城势力众多,我虽掺和不进,但三教九流的消息还算灵通。墨离应当还活着,就在京城。”
船帆一点点爬上桅杆,舵手准备完毕,长安做了个准许的手势,小船便起航往东行去。浔江水质清冽,在两侧翻出细浪。
陆暄盯着水面,抿了抿嘴,终于问出了埋藏于心的问题:“你是怎么找到老师的墓的?”
长安沉默了一会儿,道:“记得那个游侠丹心的故事么?”
陆暄想了想,点点头。
长安轻叹:“那个游侠是我,那个……老人,就是老师。”
陆暄心里一抽,在寒风里打了个趔趄。长安忙去扶,陆暄摆摆手,微微闭眼道:“怎么回事?”
她原本只是把手略略搭在船舷上,此刻紧紧握成拳头,不住地颤抖着。长安顿了顿,还是不顾她下意识地反抗,把陆暄的手囫囵攥在了自己掌心。
那已不再是十三岁少年的手了,陆暄能清晰地感受到剑茧的位置,和从掌心传来的热度和力量。他离得很近,陆暄要微微仰头,才看得见他含着深深悲哀的眼神。
她没挣开,算是默许了。
长安说的缓慢而平淡,但这番记忆已经折磨了他好几年,如同牛羊反刍,每一次想起,都能毫不留情地割开他的心脏。
“先帝恩准老师带着墨离回广陵安度余生,”长安道,“他离京那天,我还被关在殿里,什么都不知道,先帝……他也不打算让我和老师告别。”
“晚膳后,突然有个宫女闯到殿里,嚷嚷着要见我,有人命关天的事情要告诉我。她那架势像发疯了一样,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用了三四个侍卫才按住她。侍卫本不打算让我看见,幸而……幸而我那会儿心闷,想去院子里走走,刚一瞥到她,她就大喊,说有人要杀谢大人。”
那个小姑娘是谢府的亲信,她在宫中得了消息,惶然无措,只好拼着命来找也许能救谢文襄的四皇子。
“我让侍卫放开她,她哭哭啼啼,好半晌才说明白了事情经过。老师一生两袖清风,也没什么大家业,回广陵的时候,只有一队车马。他的政敌为了斩草除根,不让他有机会再回到京城,便打算用这个机会,在京郊截杀,以绝……后患。”
“我也要急疯了,”长安叹道,“先帝……他留给我一块玉,说是做个念想,等我愿意见他,把他当做父亲的时候,便可出寝殿去寻他。我拿着玉,说了谎,打着先帝的名号跑出了宫。”
长安顿了顿,苦笑一声。
这是欺君啊,他一边暗想,一边删繁就简,把先帝如何震怒,自己如何被罚,都严丝合缝地藏了起来,只是讲到在京郊遇见谢文襄,堪堪救下墨离。
破庙,孤坟。
浊酒祭故人。
“游侠丹心”,不过是个被美化的故事。
那一夜风雨交加,墨离哭的撕心裂肺,他扑在长安怀里,恨意中烧。他不知道该杀谁来报仇,甚至一口咬上了长安的胳膊,痛苦地呜咽着,像一匹无家可归的小狼。
长安不记得那时的痛感,他心里早就被愧怍填满了。
陆炀、谢清、谢文襄……所有的毁灭,都和他有关,长安知晓真相,如同被万箭穿心,一切美好的回忆都见了血,模糊地横在眼前,千疮百孔,他谁都偿还不了。
“墨离活着就好……”陆暄喃喃道,“还活着就好。”
“墨离恐怕也恨我,”长安无奈道,“他不愿在我安排的铺子里做学徒,没过多久就走了。我也是这两年,才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陆暄道:“什么?”
长安蹙眉:“于大年案子里,那个幕后的神秘人——我怀疑和墨离有关。”
“殿下,”一个侍卫走来,打断了陆暄尚未出口的问题,“我们快到了。”
长安望向不远处,鄢川的小码头映入眼帘。这儿人烟稀少,码头也冷冷清清的,停在附近的船大多是私人捕鱼所用。他点点头,朝那人道:“好,准备靠——”
“岸”字没出口,长安突然被陆暄往左一拽,他耳际传来一声“小心”,随即听到利刃划破衣袖的声音——这个侍卫,竟是一个刺客!
刺客一击不中,身份暴露,低低骂了一声,陆暄瞳孔一缩,疾速道:“这是华越国的人!”
长安转身拔剑,两人合力与来人缠斗,十几招内堪堪制住对方,还未来得及问话,只见那人半跪在地上,轻蔑地一笑,下一刻口中鲜血直喷,直挺挺地倒下,两眼一翻没了动静。
是死士!
船体骤然开始晃动,长安转身发觉掌舵人已经倒在地上,胸口插了一把匕首,恐怕早就断气了,他深吸一口气,脑子飞速转动——船上除了自己从京城带来的人,皆是出自浔陵军营——难道华越的探子已经深入大尧边营?!
下一刻几个带着兵器的人便证实了他的猜测,为首一人看见长安与陆暄背靠背持剑相对,审慎地看着自己,有些惊怒:“霍景同呢!船上都找遍了,难道消息是假的!”
他的中原话里带着浓重的华越口音,显得有些滑稽,但配上那双狠厉的鹰眼,又令人不由得心怵。
“这人万万动不得!”身后一人略显惊惧,“他是钦差,大尧的齐王,他死在这儿,中原皇帝铁定要算账!”
华越首领嗤了一声:“那我杀了他,不是刚好省的中原皇帝猜忌他夺位?霍景同都能被出卖,你们中原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事情?”
陆暄心里暗道“不好”,对方杀心已起,齐齐地架起弓矢,华越独有的铁旋箭划破江上潮湿的空气,打着旋儿朝两人袭来——
“姐姐!”长安一剑挡掉两个铁器,“跳下去!”
不必他再多说一个字,陆暄疾速飞身翻越船舷,铁旋箭擦着她的衣角钉在木板上,“刺啦”一声,拽下了一条布。
华越首领听见两下“扑通”的落水声,大骂了一句,喊道:“继续射!”
暮秋的江水刺骨地冷,陆暄整个人都浸入水中,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她用于遮面的黑纱掉落,刚好往长安的方向飘去。长安正奋力朝她游过来,他示意陆暄往另一边去,能攀上鄢川码头。
陆暄晓他意思,方要转身,突然看见铁旋箭破水而入,虽然在江面下减了速度,依然直冲而至,她躲闪不及,幸而被长安大力拽了一把,揽到自己胸前,才堪堪避过一击。
两人在水下无法言语,动作也略显迟缓,离得近了,陆暄才发觉长安的脸色苍白如纸,发如乌墨,竟冷不防咳了一声,吐出一串水泡。陆暄急急地把他上下打量一番,才发觉他背后中了一支铁旋!
丝丝血迹游在水中,长安的意识在一片寒冷中越来越模糊,朦胧中他看见陆暄轻轻拍着自己的脸,他心里一个声音喊道:“我不能死在这儿。”
她还在我身边……我不能……不能死在这儿……
长安强撑着精神,被陆暄拉着往前游,终于离开了船只附近的水域。他眼前越来越黑,呛的难受,手脚再也使不出力气,莫名想道:“她看不见的时候……也是这样么?”
他浑身不受控制,仿佛堕入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耳畔嗡嗡作响,混杂着陆炀意气风发的笑声,他说:“以后你就是陆家的孩子了。”
将军府的日子一一闪过,那是他人生中最好的时光。谢文襄带着赞许之意,一字一句地帮他修改文论,谢清拿着书卷,温和地在一旁笑着。
风是暖的,花香是甜的。
忽而一切都消散不见,血色漫过,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长安一次接一次,被无能为力的痛苦淹没。
陆暄在梦的尽头,语气冰冷:“是你害了他们。”
她一次接一次,走的愈加决绝。
长安想要呼喊,但没人听得见他的声音。
陆暄怎会知道长安濒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她心急如焚,抓着长安的肩膀,再也顾不得许多,尽力向前探去,吻上了他的双唇——
不能死……陆暄深深地给他渡了一口气,默念道,要好好的,你要好好的……
两人浮在水中,周身冰冷,只有唇上那求生的愿望是火热的。陆暄用右手揽过长安的头,抚着他的头发,离得更近了些,左手抓着他的右腕,紧紧地捏了一把。
长安睫毛扑棱了一下,指尖微动。
陆暄扶着长安拼命又往前游了一段,带着他猛地朝上发力,将头探出水面,重重地咳了几声。新鲜的空气灌入肺里,她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焦心地喊道:“长安!长安!醒醒!”
一个浪头打来,陆暄忙撑着长安的肩膀,把他架得高一些。
“没事了,长安,没事了,”陆暄碰了碰他的脸,“你看,我们就在岸边,很快就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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