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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望长安 (陆尚恩)


  吕谦家有一子,只比陆暄年长一岁,还有一个刚长的和桌子一样高的小女儿,雄赳赳气昂昂地搞破坏,奶妈心惊胆战地在后面,一边捡着刚上街买回来的玩具的“尸骨”,一边操心着小丫头不要摔跤。小女孩走着走着,突然撞到了一个人,抬眼一看,是个披着轻甲的姐姐。
  因着父亲、哥哥都常常穿甲,她对所有披甲的人都有着天然的好感,当下露出没长齐的牙,“嘻嘻”一笑,把玩具一扔,双手抱住了陆暄的大腿。
  陆暄:“……”
  “哎,媛儿不要闹了!”奶妈知道来者是客,忙要把小丫头拽开,谁知那孩子死不松手,“哇”一声就哭了。
  陆暄对小孩子向来没辙,被小太子折磨的恐惧回忆再度袭来,她额头开始冒汗,小心翼翼道:“媛儿……”
  “媛儿,看这儿。”
  陆暄一惊,被这熟悉的声音吸引过去——是长安。
  他今日换了身墨绿衣服,颜色很深,恰到好处地衬出他白皙的肤色。他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拨浪鼓,单膝着地蹲下来,刚好与吕媛的视线齐平。吕媛看那拨浪鼓已经看呆了,终于舍得松开陆暄,歪歪扭扭地跑了过去,兴致勃勃地接过长安手里的新玩意儿,欢天喜地地蹦起来。
  吕夫人急匆匆地赶来,笑道:“晚舟,久等啦,方才我去接殿下——他应该说了,自己也要来吧?”
  陆暄:“……说了。”
  长安:“没有。”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陆暄有些吃惊,但却不想在吕夫人面前显得长安礼数不周,或是他们之间有嫌隙,长安却很实事求是。吕夫人怔了怔,回味过来,笑道:“晚舟到底是做姐姐的。”
  陆暄尴尬地笑了笑,随着众人一起进了屋子。
  吕家备了地道的八菜一汤,热气腾腾,好不热闹。吕谦亲自把酒满上:“晚舟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边关不比京城,还是多加小心,来!”
  陆暄忙接过杯子,抢话道:“我敬伯伯一杯。”
  吕谦行伍出身,本就不拘小节,连齐王都敢请。陆家横遭巨变,他却一直把陆暄和长安当做数年前的孩子看待,如果说对皇家人还有些谨慎,对看着长大的陆暄则是态度单纯。
  吕夫人则一直有个儿女双全的梦,曾经十分羡慕陆炀。长安虽不是陆家亲生的,对陆炀却十分敬爱。吕夫人还曾经一手牵着陆暄,一手拉着长安,把他们俩的手叠放在一起,笑眯眯道:“等到吕恒有个妹妹,你们四个,就能一起玩了。”如今想想,还真是……对亲王的大不敬。
  然而,她在陆暄面前依旧保留了些长辈的模样。酒过三巡,众人开始吃饭,吕夫人便一直给坐在身旁的陆暄夹菜,还一边道:“你伯伯到底是男人,从不操心孩子的大事。要伯母说呀,晚舟年纪到了,若有看的上眼的,尽可告诉我,说不定还能帮着张罗张罗。”
  作者:北燕做生意逆差了= =


第20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三)
  吕谦笑道:“我怎么不操心了?你看看京城这些人,哪个配得上晚舟?”
  吕夫人道:“别理他,他从来不认同我说的话。”随即朝儿子道:“吕恒你说是不是?”
  吕恒是个爽气人,自贬逗趣道:“别,晚舟我是配不上的。”
  众人哈哈大笑,长安低下头,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弯了弯嘴角。
  唯有陆暄在心里感怀,她离京那年只有十五岁,是个不可一世的小阎王,任谁也不敢说“晚舟啊,你考虑考虑婚事”这样的话,如今四年过去,在她这般年岁,还未嫁人的女子确是极少的。因此,她虽没遇到想嫁的人,却是不动声色地收起了这份难得的、从长辈口中说出的关爱。
  吕媛还是不谙世事的年岁,见到大人笑了,便笑的更加开心,恨不得让全天下知道自己嗓门儿大。自长安给了她拨浪鼓,小丫头便有了新欢,忘了陆暄,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往长安那里凑,奶娘诚惶诚恐,心道小主子真是分得清谁地位高,可别惹恼了齐王殿下。
  这一顿饭竟吃到了月上柳梢,陆暄喝的不多,但挨不住吕谦拿的酒好,带着微醺之意出门一吹风,还稍稍有些头疼。长安倒是以茶代酒,总共没沾几滴。
  从吕谦家出来,往将军府和齐王府恰好是两个方向。吕夫人差人去送,陆暄和长安皆是婉拒,长安道:“我送姐姐回去。”
  吕夫人笑道:“也好,晚舟明日一早便启程了,留些时间,让你们俩说说话。”
  陆暄出门不喜带人,长安碍于身份,虽会带上几个仆从,但向来一切从简。小仆们也只是远远地跟着,不敢打扰。
  两人在月色下并肩而行,步调一致,陆暄悄悄投去一瞥,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长安神色淡淡,虽然谈不上沮丧,但绝非欢愉。陆暄想道:“我走了,他不会不开心吧?”
  随即又将这个念头掐灭:“有什么开不开心的,也不是小孩子了。”
  而长安岂止是不开心。
  他心中即便是惊涛骇浪、火海刀山,也要自己消化完全,摆出一副风平浪静、与世无争的模样。从明日起,偌大的京城,便又成了灰暗的牢笼,冲不破的枷锁,只能自我安慰千里共明月,情可寄远方。
  他想要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姐姐啊。
  可这酝酿了六年的感情,中间隔着太多鲜血淋漓的回忆和亏欠了。
  不能说,也不敢说。
  长安小心翼翼地攒着每一步、每一步,像一个孩童举着无比珍视的糖果。
  两人还未走出吕谦家所在的一条长街,便看见不远处有一人朝他们疾步而来。此人约莫二十五岁,个子极高,十分精神。他看见陆暄,眼里猛地一亮,似是没想到长安与她同行,再三确认,才赶紧行跪礼道:“末将沈绎,参见殿下,将军。”
  “沈将军快请起。”陆暄没想到竟在这儿碰上御林军右卫指挥使,见他并未披甲执剑,而是穿着便服,好奇道:“你来找吕将军么?”
  沈绎略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是,我有点私事找他。不过,我也是来找您的。我家中有一旧物,一直未归还,听闻将军明日要回去了,下次相见还不知何年何月,便想着趁此给您送来。”
  还未等陆暄接话,沈绎便捧出一柄剑鞘:“这是陆炀将军早年在单恒一战中留下的剑鞘,还是他的母亲派人定做,在开拔前特意送给他,保佑儿子平安的。”
  那剑鞘有好些年头了,右侧已经被磨损,铜层脱落,露出黑色的铁质。但刻在上面的一行小字依然可辨,陆暄接过,抚摸着祖母的笔迹,有些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陆炀的确在她面前叨叨过这柄不值多少银钱,却不可复制的剑鞘。陆暄心中疑道:“它怎么会在沈绎手里?”
  沈绎像是早就猜到陆暄要问什么:“家父去年病故。承蒙吕将军照顾,我才承了父业,留在右卫中。此时母亲才告诉我,我的舅舅是陆炀将军旧部,偶然找到并取回了这剑鞘,却归还无门。”
  除了吕谦这种资历长、威信高、脾气又臭的人,能踏踏实实地坐稳位置,其他指挥使谁不是战战兢兢,事君如事虎,这剑鞘为何一直没还回陆家不言自明。若是沈绎今日送上重礼,陆暄直接拒了便算。
  但最难拒是旧物,最难弃是回忆。
  陆暄心里有些热,终是接过剑鞘,谢道:“沈将军有心了。”
  沈绎不再多言,侧过身去,作出请的手势。待到陆暄走远,他却并未在吕谦家停留,而是径直走了过去,消失在夜幕中。
  快到家的时候,陆暄还在想如何和长安道别。
  “好好照顾自己。”
  太肉麻了,而且简直是废话。
  “有事给我写信。”
  可山高水迢,信到了,说不定人家自己都把事情摆平了,何必多此一举呢。
  “很快就再见啦,说不定能回来一起过年。”
  ……算了,这种承诺说不起。且不说有无战事,即便天下太平,无召回京,估计是嫌命长。
  陆暄绞尽脑汁,也不知道怎么样表达她那真情实意的关心,有些闷闷的,直到拐了最后一个弯,看见将军府门的时候,终于把如何道别抛之脑后了——
  府门前竟有一队人马!
  陆暄伸手做了个阻拦的姿势,用眼神示意长安停住,随即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走过去,一把扶住皱纹里都藏着焦虑、来回踱步的严管家,沉声道:“严伯,我回来了。”
  “小将军!”严伯苦着脸,“这……这,陛下有旨,让你即刻入宫啊!”
  长安脸色倏地变了。他本想赶紧上前,听到这句,便顿住步子,强行把自己钉在了原地。
  来使客客气气地拱手道:“在下只是奉命行事,还请陆将军不要让人为难。”
  他穿着黑色金纹赐服,皮笑肉不笑地堵在门口。陆暄把宫中各职迅速过了一遍,心下一沉——此人恐怕是直属皇帝的暗卫。
  她转头对严伯安慰道:“没事,既是圣旨,我定是要去的。”
  严伯依然是忧心忡忡,目不转睛地看着陆暄上了马车,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长安握紧了拳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转身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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