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晚间烹的兔肉真算不得好吃。
上回见肉还是月前的野山羊。他那时重缝了伤处,走动都是撕心的疼,自是不可能帮着处理山羊肉了。且那会……小瞎子垂首蹲着哭得难看。
这回总该由他这男子来做带血沾腥的事儿。看着林烟做过几次饭,这次便只许她在灶台之后待着取暖。
他思索,便算作临别前给小瞎子做上一顿别饭罢。
詹家二公子做的第一顿兔肉,酸的涩口。自个儿嚼了几口都是嫌弃至极,林烟问起时,就是怎样都不许她去尝。
林烟失笑,摸了摸鼻尖儿。这兔肉的味道闻着明明还是不错,这人为何就不肯叫人尝上一口?
许是味道有些怪罢。
她笑,又问:“只是吃上一口而已,我想……尝尝你的手艺,好么?”
詹瑎心中暗骂了声“可恶”。柔声柔气的话儿音,他偏生就是最最遭不住。
这回偏偏就是遇到个性子极好的小瞎子。明明是个瞎子,一双眼睛又似可看见人心般的澄澈。他往常也会偷偷打量,小瞎子黑眸一动都可骇着他一阵儿,暗怪着实是个没用的。
“你真要尝也别怨我做的难吃,我下次不逞能就是了。”詹瑎盯了林烟一张笑脸儿,声音闷闷道,“不过,也没有下次了。”
“明日我便走了。”
含了詹瑎块中的一块兔子肉入口,林烟牙上用了大力气嚼了半晌。
兔肉确实硬涩,肉味泛酸,同闻着的味道可算是两个东西。
可是真难吃,涩得口中发苦,她勉力咽下竟同他道:“我知晓你明日要走,可再来一碗么?”
詹瑎接了碗过来。木柄汤勺握在手里,盛了几次,装了半碗兔肉随汤。
瞧这小瞎子方才吃得眉间蹙起,面色沉得难看,他已然开始怨恨自己。好在小瞎子瞧不见,真要看见一锅黑乎乎的汤汁,怕是再不回吃他手里出来的吃食了。
碗在长指上稳稳端着,想要送出去几回,还是顿在了半空。
他也是怀疑自己是否得了疯症,端了自个儿盛着的一碗子随汤兔肉,一口气全部喝下了肚子。
囫囵几下吞了汤汁下肚子,几块兔肉还在口中。他几分咬合咀嚼才算将它好好的吞下肚子,紧着连气儿都未喘,急着问了林烟,“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你说!告诉我是不是?”
“……”
*
次日晨起,林烟照旧是攀上陡坡后的平石晒些药草。
晨间的阳光无甚温度,晒在平石上也只有个大致暖阳的模样,暖意达不到人的身子里。林烟摆弄药草的手一直未停,露在阳光下隐隐有些作痒。
日头的热意达不到人的身子里,却可被她这双冻伤颇重的手感知个十足。
与以往开春回暖之后一样,一双手渐暖起来,密密麻麻的痒意从骨子里泛出来,难熬至极。
小时候,这双手被爷爷抓着护着牵着,觉着冰冷了便有爷爷端着火炉子过来,唤她取暖。哪会有冻伤这样子的事儿。
她不过是刚刚眼盲那时,爷爷去了,满腹心思都在伤悲事儿上,哪有余力顾忌自个儿的身子。过不多久,身子可见儿的瘦弱下去,脸上那胖乎乎的肉也偷跑着隐藏起来。手上冻伤长了冻疮也是正常不过的,此后年年冬日,冻疮便岁岁常相见了。
双手相叠,林烟止不住抓了几回双手手背。长了冻疮,实在痒的难耐,与那臭男人一样讨厌。
这般又是回到昨儿夜里纠结焦灼的情绪里。
詹瑎的那句话……直白的吓人。
……
下了平石陡坡,林烟耳闻了脚步之声,步子踏着厚重稳实,听着他这伤确是好得差不多了。
詹瑎迈了步子过来,粗布短衫还穿着,一副山间农夫模样的打扮,铁甲盔帽一齐整在包袱里后背着。剑眉粗浓,长在他一张脸上可属英气,薄唇一抿,便同林烟请辞。
“小瞎子,草药晒上去了么?”
林烟颔首,下颌崩得也紧,轻笑了道:“晒上了。”只是今日日头不暖,晒与不晒实际也都无有两样。那几位草药早几日便就干的透了,多晒这几日无益处。
詹瑎怀抱粗布包袱,托了一把,里面盔甲相碰出了几声响动。
“诶…小瞎子,我要走了。”
林烟小手在身后也攥了衣角,神色还是如常,“我听到了。你…你记得替我找找钟叔他们的下落。还有,你身上那伤,回去之后得找要一些的大夫好好瞧瞧,将养些时候才可真真好的完全。”
“案上备了两日的红薯,熟的。带着吃罢。”
……
一月有余的日子过去了,一日三餐中最多的就是红薯。可谓早也红薯,晚也红薯。
红薯粥,红薯饼,烤红薯,蒸红薯,红薯泥拌大红辣椒,试问还有哪一样没有试过。在阳城,不论是宫宴还是家宴上头出现的红薯,制成各色的小点,皆可唤出一声极为风雅的菜名,配上最是讨喜的寓意敬词。哪里会像这里,完完全全成了果腹的主食,一日日吃的人舌苔无味。
林烟再言送他两日的红薯,惊诧过后,他一珍视起来。
“多谢姑娘了。”
回去之后,是得办起正事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尝到这些日子的滋味。西北的战事拖上了一多月也不知是怎样一副样子,他虽不喜打打杀杀,能躲就躲,可也是出身将门。既是好的基本无碍了,就该回到本职做该做之事。
除去战事,另还有旁的事情太过蹊跷,需查。
陈家。
百里琢。
京都右军带出的四万余人,包括同他一起的前锋军,有多少人不在二者的阴谋布局中?那日他劝了又劝,劝那百里老将莫要安排军士入山涧之地。四处山高坡危,是极容易设防之处。
岂料百里琢一句“多带些人还惧怕埋伏做什么”,便将他们尽数送到曲子军的口舌之下。
若真只要他一人的性命,为了与将军府相争兵权,冲他一人而来也就是了。目的若为此,搭上近万人的性命,可堪为人?
多得是如小瞎子般的平民小百姓,失了亲人失了镇上可帮扶着的人,孤露一生。
小瞎子既不愿随他一起走也好,也少了顾虑。
她应自己所问的是否不舍,也是清楚明白的答应。
“并非不舍,只怕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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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踏出药庐,他转了头见林烟身子隐在屋里。屋子偏暗,想来自己走后里头只堪变得更暗了,小瞎子的一双眼不需烛火。
脚步不曾停留,詹瑎迈着步子朝山道口而去。只是脑中的思绪还在那药庐中:住了一月之久,自是知道药庐不生炭火便是干冷的很。她瞧不见东西又惧怕火苗子,多半是不愿去碰那些个黑炭的。一时间,他竟也难以想到林烟往常的冬日都是如何一日日熬过去的了。
她那性子,若真遇到的事屈子国的军士,只怕同对自己的照料一样,绝非会有不尽心的地方。
倒不是夸说自己多少的正人君子,他也只是个言语无状的憨子。只是心怕那小瞎子来日遇着旁人,吃了亏去。
思索的半晌何处最是安全,思着想着也便行了好几里路。抬眼望远,左侧外河滩石遍布,河水却是半干,大石之上颜色深红……
近处山涧之道,视线可视的延绵几里外,满满皆是深红沙石砌路。
詹瑎顿足呆视片刻,蹲下身子长指捻了足下几点沙土。嗅到的血腥气还是极重。
他料想的不错,这处地方便是前锋军月前得了主帅令,进山之后遭遇埋伏的地方。小瞎子那时便是从这处地方将他背回去的罢。
忆想那日,詹瑎委实有些记不清了。万余人的前锋军,遭遇山上肆意而落的巨石阵仗,前锋军难有抵抗之力,不多时便被打得七零八落四散开来。巨石横飞之间,詹瑎脑中也是懵然,扯着嗓子便嚎,“往回撤!往回!”
前锋军实则不过日前开拔大军时抽组,各类军种皆有,聚在一起未经实练,散沙一盘罢了。
詹瑎顶了个信威将军的名头,“百里”的帅旗在前,他便须得在帅旗之后,随着前锋军阵前开道。
现在想来,那些个屈子国埋伏的军队在山上未免太过沉不住气了些。前锋军都未来得及全部进入谷中涧道,他们迫不及待就早早动了手。
那时,应还有半数多的前锋军军士没来得及进入埋伏中……
直接放下巨石,是不是太过草率了些?
如今尸体尽数都已被抬走了。战时有如此心善清场之举?不论是百里琢带的右军还是屈子国那头的军队,都不该做这样的事。
除非……他们在寻些什么。
大概是在找自己的尸首罢。
相通了前事,踏一地染血的沙泥,詹瑎难言的有几多歉疚。终是那么多人因为自己丧了命,而他因着小瞎子的心善,活到现下。当真讽刺的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