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宫女呢?”
“走了。”
“去哪儿了?”
“奴才不知啊。”
萧怜——!
被本君捉到,你死定了!
次日,早朝之后,按例依旧天澈宫议事。
可悯生四个人左等右等,也没见自家君上的影子。
没多会儿,瀑布下的亭子里,又传来了狗爪子刨琴的声音。
教琴的先生端端正正坐在萧怜对面,嘴角不停地抽。
她这哪里是在学琴,分明是在故意想气死听琴的。
可这宫中的女人,岂是得罪的起的,既然上了贼船,就得硬着头皮教下去。
萧怜低头,认真挠琴,极尽各种能事,琴音已是难听得足以催人泪下。
终于,有一只堪称拯救苍生的手,按在了她的琴弦上,将令人肝胆俱裂的魔音瞬间止了。
“你这是弹琴?”
萧怜仰头,粲然一笑,“没人教,不得要领。”
教琴先生一脸黑,你当我是个假的!抱起琴,识相地溜了。
今日,萧怜该是刻意地装扮了一番,着了东煌的艳红宫装,簪了金步摇,描了凤稍,点了绛唇,此时蓦然抬头,便是一轮骄阳般的惊艳。
胜楚衣奢华繁复的朝服尚未换下,一身的君临天下模样,就等着在这儿抓她,此时人抓到了,却像是心头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沉着脸色瞪她,却看不出有多凶。
两个人与其说僵持,倒不如说是四目相对,即将擦枪走火。
胜楚衣及时收了神,冷着脸,抬手掀了皇袍,在她身边坐下,“本君只教一次。”
萧怜便嘟着嘴,眨眨眼,含着笑又委屈巴拉地点点头,“好。”
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没法安生,只好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假装没看见。
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掠过,便是惊世的绝响。
天澈宫里还候着的几个人相视一眼,散了散了,今天可以散了。
悯生浅笑,君上的心,乱了。
而下面,坐在胜楚衣身边,乖得像一只猫一样的人,哪里在听琴,只是花痴一样地盯着他的侧脸看,从头到尾都不眨眼。
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在日光下仔细欣赏他的脸。
散去了血幽昙的毒性,已不完全是她刻骨铭心的模样,可那棱角轮廓,却依稀仍在。
楚郎,白日间的你,还是你吗?
在你心里,我还是我吗?
我还追得回你吗?
胜楚衣被她看得半边面皮竟然有些烫,却也不动,指尖流淌出的琴音多了一分缭乱。
萧怜眼中划过一缕神伤,摆正了身子坐好,专注看他抚琴的手指。
那些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整齐,透着莹润的光泽,在琴弦上轻压掠过,便……便不禁让人想起也是这样在她身上掠过,不觉两眼稍微眯了眯。
她想到了这一层,坐在她身边早就没法专心抚琴的人也想到了这一层,那手指明显就是一乱。
远远地正从天澈宫上下来的悯生听见了,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司命冷着脸,“你笑什么?”
“我笑啊,木兰芳尊抚琴,居然也有不成曲调乱弹的时候。”
胜楚衣的确是在乱弹,他身边现在坐了个祸害,脑子里哪里还有什么曲子,就随手乱拨。
可毕竟是于此道出神入化之人,即便是随手撩拨,入了不甚懂得音律之人的耳中,也是声声切切,撼动心弦。
待到手掌压了琴弦,胜楚衣便冷冷道:“你来。”
萧怜将两只爪子砰地砸在琴上,龇牙一笑,便要继续挠。
“停!”
胜楚衣几乎是喝止了她,敢在他面前挠琴!简直不可饶恕!
他有那么一瞬间,想挥袖将这个死丫头扔出大盛宫,有多远滚多远,可那袖底的风却还没蕴起来就平息了。
他沉沉地瞪了她一眼,强耐着性子,抬袖,从她背后绕过,将手放在她右手的外侧,“看我的手。”
她就这样被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间地揽进了臂弯,皇袍宽阔的广袖将整个人拢在其中,就如一个屏障,将她圈禁在一个有清冽香气的怀中。
萧怜眼帘一垂,藏了狡黠的笑意,便真的去看他的手,认真学他的样子,可却怎么学,两只手都像是两只僵硬的爪子。
胜楚衣忍无可忍,“笨!”抬手啪地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那莹白的手背立刻就红了。
萧怜像被烫了一般缩了下手。
他本该拂袖而去,哪里来的这么多闲工夫教个笨女人抚琴。
可却只是愠怒地瞪着她低垂的头,却没想过离开。
她是阿莲,她是阿莲,她是阿莲……
胜楚衣在心中跟自己说了一百次,她还是那个孩子,既然她想学,教她便是。
从前,亲自传她功夫的那些年,若是小人儿敢偷懒,挨点小小的教训也是有的,可是从来没有因为笨而受罚。
现在,不但什么都忘了,居然还这么笨!
“最后一次。”他耐下心来,去捉那只被打红了的爪子,却不想萧怜却是一躲。
她捧着自己的爪子,抽抽搭搭,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没想到,这两只手,真的废了。不但麒麟拳用不出来,连弹琴都不行。”说着,竟然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掉在了手背上。
胜楚衣没想到会惹起她的伤心事,就有些于心不忍,“阿莲啊……”,那只从她身后绕过去的手臂就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
萧怜斜眼悄咪咪瞥了他一下,就越是做出隐忍的模样,越是哭得梨花带雨,肩头一抖一抖,就把人的心都抖乱了。
摆明了是朵白莲花,还是个黑心的,可偏偏胜楚衣就吃她这一套,无奈望天,从她背后绕过去的那只手终于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下,落在了肩膀上,轻拍了两下,“等你将孩子生下来,可以试着学些腿脚上的功夫,若是喜欢,本君可以教你,不会比从前差。”
萧怜揪着袖子擦眼泪,“真的吗?”
“真的。”
萧怜眨眨眼,那眼泪瞬间就止住了,十分乖巧可人道:“是君上亲自教?”
“……,是。”
胜楚衣现在明知道自己又被她腻歪的小圈套给绕进去了,却颇有些甘之如饴的意味,点了点头。
这琴学得稀里糊涂,那小手指头却是被掰来掰去都给摸了一圈,最后也搞不清楚两个人到底是谁在暗戳戳占谁的便宜。
等到萧怜一蹦一跳的准备要离开潭心亭,胜楚衣又喊住了她,“停!”
萧怜跳转身,“怎么了?”
“你……,你慢点……,肚子……”,胜楚衣的手在袖子里尴尬地攥了攥。
“哦。”她笑嘻嘻地转身,一步一步,扶着腰往前走。
“阿莲。”
“君上还有什么事?”
“你若要学琴,每日午后可上天澈宫,不得再在这里兴风作浪!”
“知道啦!”萧怜向后扬了扬手,大获全胜而去。
……
然而,第二天,天澈宫瀑布下,果然再没了魔音,可到了午后,那人也没来。
胜楚衣早早遣散了议政众人,备了烧鸭和红烧肉等着她,可她却真的活生生没来!
明知她是在钓他,可却依然放心不下。
于是招了紫龙前来,“指派给她的女医官,可有随身跟着?”
“回君上,莳花女医自从上次被拒之后,就一直在医馆中候命,并未进宫。”
“那她身边还有谁?”
“应该只有一个小宫女,名唤茉叶。”
“知道了,你下去吧,传悯生来见。”
“是。”
没多久,悯生便转动着轮椅,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君上唤我?”
胜楚衣立在窗边,从窗前的盆栽中拈下一朵花,“悯生,如果你养了一株盆栽,起初只当是棵小草,却有朝一日开出花来,当如何处置?”
悯生浅笑,“回君上,有花堪折,直须折。”
“可若是心中仍然只当她还是一株小草,又当如何?”
悯生依然笑意盈盈,“君上,您手中不是已经拈了花?心之所向,本就不易琢磨,不如听之任之,方为上上之道。这番话是君上当年教诲悯生的,如今却要轮到悯生来提醒君上了。”
胜楚衣悠悠叹息,“悯生,长大了。”
悯生微微垂头,掩不住笑意,“长大的可不止是悯生。”
胜楚衣转而看他,倒是颇为有些意外,“你知道了?”
“本来只是猜测,如今便是笃定了。”
胜楚衣垂眸看着手中的那朵花,刚刚浇过,还带着水珠,就甚是娇艳。
悯生欠身,“恭喜君上,七年之苦并未白白承受,阿莲不但回来了,而且还带了小……”
他话还未说完,就看见胜楚衣在瞪眼睛,急忙转了轮椅就逃,“我去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胜楚衣来到重重纱帐深处,抬手掀了缀着猩红流苏的黑色锦缎,漆黑的劫烬琴便安静地躺在下面。
他手指拂过琴弦,铮地一声悠长轻响,撼人心魄,肃杀万丈,从天澈宫荡出,响彻整个大盛宫。
所有闻之者,无不心头凛然一惊。
是夜,无人得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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