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脚步声,萧逸抬起头,淡掠了一眼楚璇,道:“回来了……这青梅竹马的,还挺让人感动的。”
楚璇冷哼:“你偷听了吧,真是的,堂堂天子还听墙角,真是威严得很呢。”
这偏殿与正殿以窄廊相连,不必惊动外面人便可穿廊而过,衔接处摆着一张三叠的大屏风,站在后面能把正殿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楚璇方才是心事太多,太过出神了,没有留心屏风后,但看萧逸这阴阳怪调的反应,她十分笃定,他绝对去偷听了!
谁知皇帝陛下理直气壮,“这是朕的宫殿,朕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怎么听就怎么听,谁能管得着?”
楚璇白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他,拂开绣帷进了内殿,把刺绣繁复又沉重的袆衣脱了下来,只穿了件青缎束腰阔袖襦裙。
萧逸瞧着她风轻云淡的样儿,一时不忿,把孩子给了乳娘让抱出去,快步随她进了内殿,一脸官司地问:“他都试探你淮西的事了,你为什么不去试探他关于江淮的事?江淮如今还下落不明,我早就怀疑跟萧佶父子有关,我都教过你怎么说了,你怎么不说?”
楚璇握住了萧逸的手,温和道:“我相信一个人的本性,不会因为他是谁的儿子而改变。若江淮失踪与他无关,那问也无用。但若与他有关,我相信雁迟不会伤害江淮,他心中存是非,不会做亏心事。问出来,若是打乱了他的心绪,再惊动了三舅舅,那真得有可能会害了江淮。”
萧逸知道她说得在理,可在理归在理,他心里还是不是滋味。
闹腾了楚璇一阵,又好似没了兴头,独身坐到窗前的绣榻上,恹恹地不说话。
楚璇无奈地一笑,紧贴了上来,坐在他的膝上,勾住他的脖子,柔声道:“思弈,这个世上的人不该只分阵营,应当还分善与恶吧,不然当年的徐统领还有我的父亲怎么会那么死心塌地地效忠于你?我对雁迟……只是觉得好些事他也可怜,也无辜,不能怪他,仅此而已。而你呢,你是我的夫君,是我孩子的父亲,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在我的心里,谁也不能跟你相提并论。”
她娇声呢喃,“你不要胡乱吃醋了,这根本就是没道理的嘛……”
第62章
萧逸纵然是有满腹的气,可被娇妻这样软语挚情地哄一哄,也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他将楚璇拢进怀里,抚了抚她柔腻的脸庞,道:“你方才说本性……我从前就觉得雁迟这样的人,托生成梁王的孙子有些屈,如今更觉得,他做了萧佶的儿子才真得是上辈子作孽太深,这辈子来还债了。”
萧逸顿了顿,眸光划过一道黠光,“不过这也说不定,万一萧佶赢了,那萧雁迟就是太子,尊卑在一朝一夕间便就这样颠倒了,将来命运如何也未可知啊。”
他的语气甚是随意,仿若兴头上的随意调侃,可却勾出了楚璇的一点点不安,她紧搂住萧逸,轻声问:“你不是说你都计划周详,布置得当了吗?三舅舅赢不了,赢的人只能是你,对不对?”
萧逸触到她那殷切的、担忧的、渴望得到肯定回答的视线,垂眸微默了片刻,将她扣在怀里,温声道:“璇儿,我答应你,我会拼尽全力去赢。可……这世上的许多事是需尽人事看天意的,谁也无法预料将来会发生什么,就算把一切都谋划得十分精准,可也难保不会出现意外,胜负之说本来就是没有定数的……”
“我不管!”楚璇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你一定要赢,我都听你的话了,抛弃所有站在了你这边,也生出孩子了,你得对我负责,不能……不能……”
后面的话似是太过艰难,总是无法说出来,甚至到最后声音里还夹杂了一丝丝哽咽。
那曾经一惯冷淡,甚至是冷血、对他漠不关心的小狐狸终于窝进了他的怀里,勾着他的脖子,巴巴地央求他一定要赢,一双美眸水粼粼的,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好像随时能落下泪来。
萧逸看得心都快要碎了,原本准备好的一车话也全都说不出来了,他低头印在楚璇额上一吻,声音深沉笃定,“好,我一定赢。我是应天意而生的天子,最终天意也一定会站在我这边。”
楚璇濡濡地靠在他怀里,勾着他的手指,郁郁不语。虽然外表是一副软弱的模样,但心里却格外镇定坚强,她想:我们就尽人事,若是你赢不了,那你去哪儿,我便随你去哪儿……
殿外传进一连串疾疾的脚步声,高显仁快步进来,在绣帷外道:“陛下,宛州战报。”
焦灼数月的宛州城下,终于迎来了开春后的第一战。
崇山峻岭,绵亘数十里,苍茫无边,拱卫着中间的城池。春天已悄然而至,但山峦之巅还残留着未化尽的雪,远远望去,犹如漫天遍野的缟素,在祭奠于燃燃战火中丧命的生灵。
梁王的铠甲上沾满了血渍,束冠歪斜,发髻凌乱,穿过一地哀嚎的伤员,快步进入帐内,楚晏正等在那里,见他回来,忙迎上去。
“父亲,你没事吧?”
副将上来给他脱掉铠甲,里头的深衣还算干净,只是袖角袂缘被浸出了血边。
他道:“没事,幸亏你带兵前去救得及时,不然……”他脸色铁青,仿佛滞郁难消,沉声道:“封世懿的这五万北衙军养精蓄锐多日,实力不可小觑,此战打起来必然艰难。另外,还有常景的那五万大军,这人倒是机灵,坐山观虎斗,任我和封世懿打得天昏地暗,就是不抻头,恐怕是在等着收渔翁之利,得防着他点。”
楚晏眼中划过一道精光,可再抬头时,却是一片茫然,宛如是个不善权谋、毫无主意的儒将,只等着听从号令。
“那要如何防?”
梁王道:“我把暗卫和粮仓钥匙交给你,你替我稳定后方,防着常景来趁火打劫,今天入夜我就带兵与封世懿决一死战。”
楚晏心中暗喜,面上却是仓惶的表情,结结巴巴道:“决一死战?这是不是太急了些,要不要召诸将来营中商议商议……”
“商议什么!”梁王厉声道:“我们的粮草已所剩无几,而封世懿呢?萧逸为这一仗下了大血本,粮草兵刃源源不断地往宛州送,可是我们……”他苍冷坚硬的面容倏然浮掠上些许悲凉,但很快敛去,只剩满满的讥诮,“不会有人管我们了,我们只能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楚晏默然地看着梁王,心中滋味万千。
梁王抽出佩剑,拿起绸布细细地擦拭着上面残存的血渍,缓慢道:“你下去准备准备吧,等天一黑就来我帐里,我还有些事要交代给你。”
楚晏颔首应是,朝他深深一揖,退了出去。
初春的天气,虽已回暖,但夜间忽起寒风,却带着料峭之意。
夜风把营帐前的幡旌刮得猎猎作响,上面黑色的‘萧’字与茫茫长夜融为一体,显出无尽的苍凉。
大军倾巢而出,皂靴齐刷刷踏在地上,有着震天惊峦的动静。
山野之间,布满闪耀的火光,宛如上天信手撒了一把星子,将这千年古道、山间老城映得犹如白昼。
梁王骑在白龙神驹上,于山巅遥遥俯瞰,群山浮延,一望无垠,笼在绯红的火光里,好一片震撼心扉的壮丽之景。
这锦绣山河,古往今来,引得多少英雄甘愿为之搏命,他不过是其中一个,若干年后,世人提起他,大约至多只会叹一句:当年有个梁王,也曾权倾朝野……
跃动的绯焰落入眸中,他心中一动,又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奇女子。
彼时她韶光正盛,倾国倾城,而他亦是风华正茂,年轻气盛。
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偏偏她是胥朝公主,而他是大周梁王,中间隔着一道永远都无法逾越的鸿沟。
两人私定终身的那一夜,他拥着别夏,凝着那张美艳绝伦的脸,手指轻划过她的眉梢,几分风流潇洒,却又含了几分认真在里面,轻轻道:“别夏,你别回胥朝了,留在长安吧,我让你做梁王妃,让你做皇后,咱们永远也不分开。”
却只换来别夏一声嗤笑,“内宠无数的梁王殿下是第几次这样说了?”
梁王眉眼微弯,漾起清风皓月般流畅自然的笑意,言语间却暗含深切,“第一次。什么内宠,姬妾,我统统都不要了,我只守着你。”
别夏自他怀里坐起身,细娟的眉宇微蹙,压抑下身体的痛楚,拾起寝衣披上,歪头看向他,脸上挂着几许散漫微笑,“可你只是梁王,你的上头还有个做太子的兄长,如何能越过他?”
梁王沉默了许久,倏然笑开,略显落寞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别夏艳眸微凉,隐有不快,道:“你又笑什么?”
梁王将她揽入怀中,喟叹道:“我在笑,即便要了你又如何?你也根本不在意我的姬妾、我的内宠,你最在意的永远是帝位和权力,这桩买卖我可真是做得冤。”
别夏一怔,随即攀附上他,美艳至极的面庞落下一层澄澈无辜的纱影,她轻启檀口,娇滴滴道:“可是……我已经把自己交给你了,你也要了,这个时候可不能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