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摆手,道:“不去不去。”刚才说到蒙古郡主的事,他还以为她要生气,早想好了各路说辞,不料被永璋掉乳牙的事打断了,害得他咽在肚里,吐也吐不出。偏青橙还满脸若无其事、说说笑笑陪着永璋走了,把他一个人撂在屋子里,好像宫里再有多少女人,她也不必在意,早已吃定他似的,想一想,实在可恨。
宫里的屋檐极高,檐边上又雕有飞禽走兽,要扔样什么东西到屋顶,实不容易。对永璋来说,此乃重中之重的大事,绝不肯让低贱太监来做。他每隔一日都会练库布、骑射,觉得自己臂力大,无论如何也不肯坐梯子上屋顶。
他扔第一次,掉在雪地里。
第二次,差点砸到自己。
第三次,被扫洒的太监接了个正着。
第四次...第五次...
不知试了多少次,终于被他扔到了旁边的松树上,荷包的绦带绊着枝桠,在风里甩来甩去,就是不掉下来。永瑢仰头望着天顶,咿咿呀呀直叫。永璋以为自己的乳牙取不下来了,顿时哇的一声大哭,双眼垂泪道:“额娘,我的牙齿长不出来了...”
青橙摸了摸他的脸,道:“别在风里哭,小心吹伤了脸,额娘叫人拿梯子。”
海安忙命人从内务府借了梯子,太监爬上树枝,几下便取了,趁机谄媚道:“三阿哥,不如让奴才帮您扔罢。”永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斥道:“滚一边去。”说罢,捡了荷包又扔了好多次。他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累得坏了,忍不住低声抽泣。
青橙蹲下身帮他抹眼泪,道:“其实不一定非得扔到房顶上,放在枕头边枕着睡也一样。好孩子,别哭了,去歇觉吧,下午还要去南书房上课呢。”前朝有急事需禀,小太监往吴书来耳侧说了,吴书来连忙进屋禀明皇帝。
皇帝穿戴了出门,见永璋在哭,便问:“怎么啦?”
青橙偷偷瞪了他一眼,用眼神道:明知故问!
皇帝来了,永璋不敢再哭,抹了泪要送驾。皇上蓦地伸出手,道:“东西呢?”永璋还含着泪,圆溜溜的望着皇帝,不解他是何意。皇帝只得重复,道:“你的牙齿!”永璋将紧紧攒在手心的荷包递与皇帝,皇帝转过身,往后退了两步,高昂着头,手上仿佛只是轻轻一抛,那荷包就如射出的箭一般,直飞到屋顶中央去。
永璋目瞪口呆,在他看来,皇帝简直是无所不能啊。
皇帝说了不给扔,现在又扔了,他放不下身段,故意沉着脸道:“凭这么点小事,就哭哭啼啼的。以后多多练习射箭,手臂的力量自然就大了。”说罢,看也不看青橙,就道:“朕走了。”青橙欲要起身送驾,皇帝却已领着吴书来,大步大步走了。
年节时分,娴妃禁足半年的惩罚早已过了,但景仁宫依旧死寂一片。至大年初一,宫里只顺妃一早就往景仁宫请安。两人相互行了礼,盘膝坐在炕上吃果子。
娴妃道:“今年没设大宴,果然要清冷许多。”
顺妃道:“只你这儿清冷罢了,该热闹的地方可热闹着呢。”定了定神色,拇指擦着一盏官窑白釉绯色莲花纹茶杯,幽幽道:“高皇贵妃一死,旧事已无对证。”
娴妃道:“不紧要的,到底是谁干的,你我都清楚得很,这笔旧账,总有一日要翻出来。再说,皇后有了龙嗣,是公主也就罢了,若是皇子,五阿哥没名没分,住在长春宫实在尴尬得很,愉嫔为的是五阿哥,不是皇后。一旦皇后丢弃五阿哥,愉嫔也不会再为皇后效命,到时候,咱们总有时机拉拢。”又深深一笑,道:“我不着急。”
顺妃思之亦然,稍稍舒了口气,品着上等的龙井茶,道:“自你禁足,我冷眼瞧着皇帝待纯妃种种,总觉有些担心。”娴妃愣了愣,道:“她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要的位置,她永远也沾不上边。再得宠,生再多的皇子也没用。”顺妃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担心。”
娴妃不懂,惘然的看着她。
顺妃接着道:“皇后与咱们一样,都以为纯妃是汉女,做不成大事,所以都未将她视作对手。连太后也是如此想,才会放任皇上偏宠。”她顿了顿,抿了口茶,道:“我现在担心的是,亦是她的身份。说到底,皇上真要抬举谁,有无数种方法。别说纯妃是汉女身份,到时候赐她满族大姓,又能如何?”
娴妃冷笑,道:“赐姓?谈何容易。”
顺妃捡了颗杏黄的金橘递与娴妃,道:“单她一人要赐姓自然是难,但你别忘了,她有两个儿子,还有一个没娘的大阿哥。她是汉女不紧要,她的儿子可都姓爱新觉罗!”
娴妃将金橘掐在指尖,道:“皇上一心想立嫡子为储,怎会...”
顺妃道:“正因为皇上一心想立嫡子,所以我想,以纯妃眼下的势头,能对付她的,只有皇后肚子的嫡子了。再有,皇后的孩子绝对不能生下,不然,你的处境怕是越发不好。”
两人将宫人屏退在大殿以外,低声耳语的谋划了大半日,方散。
到了夜里,乾清宫灯火昼如白日,烟花噼啪作响,丝竹响乐裹着欢笑喜乐之声,俨然一副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的景象。时至今日,青橙总算是实实在在的知道了统摄六宫,手握重权的好处。她不动声色将那些什么郡主、世家女、命妇的席位都安排在戏台后头,中间还摆了几道屏风。皇帝要受前朝王公大臣恭贺,还要与后妃敬酒,给太后拜年,哪里顾得了谁谁谁,撞见的就撞见了,撞不见的就过去了。
青橙的席位列于皇帝右下方,只比皇后低半阶,俨然为四妃之首。皇帝知她忙碌一日,怕连早膳也未用,赐酒时,便命吴书来偷偷把酒换成了乌梅和桂花熬煮的酸梅汤。宫里用的都是精巧的刻花小瓷杯,青橙一饮而尽,喝到底了,方知不是酒。
她愣了愣,旋即明白了,含笑望向皇帝。皇帝还在为前日给永璋扔乳牙之事生气呢,故意不看她,侧身与皇后倾耳说话。精奇嬷嬷们领着众位阿哥、公主上前敬酒,皇帝一一赏了纸墨笔砚、白玉如意、环佩刀剑等物。
太后偏爱永璋,让人将他的席位挪到身侧承欢,永璋在皇帝跟前拘谨慎行,不敢放肆说笑。可与太后,却完全是另一番模样,撒娇耍赖,哄得太后言听计从。四阿哥瞧着心里不爽快,问大阿哥,道:“为什么太后不喜欢我们?”
四阿哥好歹有娘,大阿哥却连娘都没有,根本不知被宠爱的滋味。他羡慕的看着永璋滚在太后怀里笑得前俯后仰,不由黯然神伤。以往过完年,他都跟着嬷嬷们回阿哥所,今年还算好,起码可以跟着纯妃回翊坤宫。四阿哥见大阿哥不说话,好似想到了什么,转言道:“三阿哥大方和善,不说太后,就连我,也很喜欢和他玩。”又从腰间荷包里取了一枚小小的玉老虎,道:“这是我额娘从李朝带来的嫁妆,可以辟邪的,送给你做节礼。”
玉老虎只有拇指大小,工艺粗坯,远远不及御制玩器。大阿哥捏着手心,端倪许久,觉得眼圈儿暖暖的,拍了拍四阿哥的肩膀,重重道了声谢。
皇后累乏,遂起身告辞,皇帝看青橙也疲倦,便道:“青橙,皇后身子不方便,你替朕送一送她。”他当着满庭妃嫔、王公命妇,直呼青橙闺名,其圣恩不言而喻。臊得青橙羞红了脸,朝皇帝蹙了蹙眉,方扶着皇后,依礼告退。
到了乾清门宫街,四周越来越静,鼓乐之声吹入冷风往黑夜散开,无端叫人寒渗。有太监哆哆嗦嗦跪在雪地里,道:“启禀皇后主子,纯主子,抬轿的当值太监不小心摔了一跤,伤了骨头,只得临时换人,请两位主子稍候。”
青橙待下人素来宽厚,但顾着皇后的颜面,便强作严厉道:“抬轿处的掌事是谁?怎能如此糊涂行事,该早些预料意外之事…”话未说完,皇后握了握她的手,温和道:“无碍的,大过年的,难免懈怠些。”又朝跪地太监道:“起来吧。”
太监感恩戴德,连连叩了五六个头,才起身。
甬道风大,青橙怕皇后冷,取了自己的缎红斗篷替皇后裹上,道:“您怀有子嗣,可要当心些,着了寒,连御医都不知如何下药。”
皇后笑道:“还是你细心。”
善柔命随侍的仪仗宫人提着灯笼站在皇后面前挡风,青橙又催人去抬轿处传话,才说了半句,突然闻见数声尖叫,宫女太监们或慌里慌张的往两侧退让,或捂面倒地,皇后也连退了两步,若不是有青橙搀扶,怕是会仰面摔跤。
青橙顺着皇后惊悚的眼神看去,只见一名不知是人是鬼的月白身影,头发铺了满脸,叫人看不清眉目。她衣袂飘飘,离得近了,竟能闻见满身屎臭。
皇后紧紧的抓住青橙手臂,嘴里喃喃道:“金玲,金玲…”
周围乱成一团,谁也没听清皇后说了什么。青橙从未做过亏心事,深信天地间自有神灵,岂容妖魔鬼怪横行。她压住恐惧,挺身喝道:“是谁装神弄鬼,就不怕冲犯了神灵,死了下十八层地狱么?”那团人影似乎真的被镇住了,停下了步子。
青橙暗暗舒了口气,越发笃定是有人兴风作浪。她正欲反身安慰吓得瑟瑟发抖的皇后,那团人影竟倏然跑了过来,到了明处,发丝吹起,能看见满脸雪白,血眼圆瞪,龇牙咧嘴似要将人吞噬。皇后怕得尖声大叫,完全失了分寸。刀光一闪,那团人影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柄短刀,直直就往皇后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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