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嗯”了一声,接着品茶。
两人隔着半步的距离,走出大厅,转入走廊,至旁侧偏殿。殿中幽暗,并未点灯,黑黝黝的房子里,她随着他进去。吴书来带上门退至远处,喧嚣的一切都被隔开,周遭万籁俱寂。外头还在下雪,她没有裹斗篷,冷得直打颤。皇帝轻轻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道:“冷糟糟的,有什么话,偏要单独说。”
青橙顺势往他怀里挤了挤,道:“你信她们的话么?”
皇帝垂眼审视着她的脸,道:“既不想让朕误会,就不该将朕赏的东西给简玉衡。”
青橙道:“此事我本要跟你说的,一时忘了而已,并未想过要瞒你。”她冷飕飕的往他怀里钻,淡香萦绕,平添了馨暖。他道:“别以为向朕坦白,朕就不会生气。”她扶住他的双手,仰起脖子往他颊边亲了一口,红着脸道:“那我再向你坦白一件事。”
皇帝的气遽然消了大半,问:“什么事?”
青橙轻柔如水道:“其实简玉衡,是我的亲哥哥,同父同母的亲哥哥!”皇帝脑中轰然大响,心思九曲回转,傻了似的怔忡半会,才问:“怎么会?”青橙徐徐道:“我舅舅年轻时到处游学,四五年才回一趟上京。那年路经苏州,他仅有的麟儿得寒症病殇,说来真是可怜,救人一辈子,却未救活自己的儿子。我舅妈身子瘦弱,不能再生育,我母亲怕祖母难过,便瞒着外人将我大哥哥过继给了舅舅。此事只有家中至亲知晓,连老祖母都被蒙在鼓里。”
雪花纷纷扰扰飘落,廊下一盏一盏的明黄宫灯在风里摇坠,枯枝横斜的疏影,落在素白薄纱窗上,如山水墨画一般隽永秀丽。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道:“怎么不早些告诉朕?”如果早些告诉了,他就不会特意针对简玉衡,也不会遣简玉衡去甘川险地,更不会暗中阻止御医院的御医救治。
青橙道:“小时候,我在舅舅家住了半个月,有一回在老祖宗面前差点说漏了嘴,气得我舅妈生了大半年的病。舅舅家如今在上京也算有些头脸,舅妈将哥哥当做是命根子养的,要是忽然生出什么流言蜚语,别说老祖宗年纪大了,怕是舅妈也捱不住!”顿了顿,忽而又问:“你跟我说实话,去年叫哥哥出宫办事,是不是你故意安排的?”
皇帝眉梢微跳,立即反驳道:“安排简大人出宫,是御医院掌事决定的,朕只是准奏而已。掌事说简大人太过年轻,缺乏历练,有意送他出宫学习罢。”他边提步往外走,边道:“别叫太后久等了,咱们过去吧。”
娴妃听见脚步纷沓声,整颗心都高悬到了半空。顺妃拍了拍她的手背,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娴妃方镇定下来。顺贵人早已浑身颤栗,她抱着一丝希望往门口望去,看见的却是皇帝和悦平静的脸孔,胸腔里没来由的一痛,似万箭攒心。
太后亦觉惊叹,短短半盏茶的功夫,这纯妃到底是说了什么,能让皇帝转怒为喜。青橙福了福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皇帝笑道:“让皇额娘久等了。”太后道:“你快点将事情解决了,好叫哀家歇息。”皇帝道:“儿子遵命。”脸上笑意猝然敛住,目光寒烈,往厅中扫视一圈,方问:“告发的医女是谁?”
云苓此时已看清形势,颤抖着身子跪上前道:“启禀皇上,是顺贵人的亲侍找奴婢问话,奴婢觉得事有蹊跷,才告诉了顺贵人。当日纯妃娘娘确实赠了玉佩给夏大人,却是叫夏大人转送与简大人辟邪压惊,奴婢是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顺贵人,可顺贵人强逼着奴婢诬陷纯妃娘娘和夏大人有私情,不然就要将奴婢赶出御医院,奴婢没得法子,奴婢...”
顺贵热噗通一跪,龇牙斥道:“云苓休得胡说!太后,皇上,臣妾冤枉...”
皇帝慢里斯条的端了茶浅抿两口,淡淡道:“顺贵人,你可要想清楚了,若是再有半句假话,欺君之罪,后果是什么,想必你应该明白!”顺贵人呛得一口气差点就没喘上来,她浑身无力,瘫坐在地上,眼泪双流,竟无话可说。
太后听得云苓所言,气得连连咳嗽,娴妃忙起身抚背帮着顺气,嫆嬷嬷端了润喉参汤伺候,另有宫女高举着痰盂送至太后跟前。好半会子,太后才止住咳,温和道:“平素你骄纵,莫以为哀家不知道,看在你父亲的面上,也未与你计较,总想你年幼无知,等再大一些,就知道什么叫内秀慧中了。”语气一转,又喝道:“不想你一错再错,竟敢欺瞒哀家,实在可恨!”
顺贵人跪走到太后脚边,叩首哀声道:“求太后宽恕,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又猛然抬头指着娴妃,咬牙切齿道:“是她,是娴妃叫我来寿康宫的,是她...”顺贵人语无伦次的道出缘由,娴妃惶然惊恐,面上却不露声色道:“顺贵人,你可真是疯了,张口就要咬人。”太后心中有数,不想牵扯到娴妃,便道:“来人,将顺贵人拖出去,等候处置。”
皇帝知道太后的意思,他横了娴妃一眼,撂下茶盏,并不说话。
待太监们将顺贵人拖走了,娴妃方暗暗舒了口气。皇帝问云苓:“玉佩怎么会在你手里?”云苓道:“夏大人连着几日都在长春宫候命,并未出宫去,这玉佩他收在御医院休息的房间里,是顺贵人叫奴婢去拿的。夏大人若还在长春宫,此时只怕根本就不知道玉佩丢了。”
皇帝道:“原来如此。”又道:“朕念你是受人威胁,便免了你死罪,往后也不能在御医院呆了,去教习厅整理医学典籍罢。”
云苓感恩戴德,叩首道:“谢皇上宽恕。”
待闲杂人等均退下,皇帝沉声道:“皇后病重,无暇顾及宫中诸事,朕先前以为,唯娴妃能担当此任,如今看来,却不过尔尔,令朕大失所望!”惊天大雷亦不过如此罢,娴妃跪至中央,伏地道:“臣妾有违圣望,请皇上降罪。”
皇帝顾着太后颜面,不再追究,他道:“从今儿起,六宫诸事由高妃、娴妃、顺妃、纯妃、嘉妃五人一同掌管,再有,天大的事也不许闹到太后这儿来,可记清了!”高妃数月未见皇帝,忽得圣恩,不由欣喜若狂。嘉妃是外族,在宫里没有倚靠,从未想过自己竟能有协理六宫之权,亦是可喜可贺。只有青橙,面上淡淡,随着众人一同谢主隆恩。
太后问:“顺贵人如何处置?”
皇帝却望着青橙,道:“纯妃同有协理之权,朕想交由她处置。”太后点点头,道:“受冤屈的是她,交给她处置,也算是正理。”遂起了身,道:“说了大半日的话,哀家乏了,你们各自散了吧。”众妃嫔纷纷起身,道:“臣妾告退。”
回到翊坤宫,皇帝坐也未坐,便要起驾去长春宫。青橙精疲力倦,牵住他的手,道:“今晚能陪我么?”皇帝帮她抹去鬓上沾的雪珠子,笑道:“皇后那里不能离人,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朕下辈子还不得悔恨死。宫里后妃多,莺莺燕燕,但朕的心里最紧要的人是你。而皇后,她是朕的嫡妻,朕敬她爱她,亦不能使她受委屈。”
她的手慢慢松开了,心底深处溢出一丝酸涩,强笑道:“那你去吧,天黑地滑,小心些走路。”皇帝见她一张小脸拧巴笑着,便伸手亲昵的捏了捏她的脸颊,轻吻在她的眉心,道:“顺贵人回了启祥宫,朕已经命人看住了,你早些歇息,等睡饱了,再想想怎么处置。”停了一停,又道:“六宫的事,你跟着娴妃、顺妃学,实在不懂的,就来问朕。你要是一点事儿都不管,总会叫人小瞧。”
青橙懂得他的用心,处处为自己安排妥当,便含笑点了点头,将他送至阶下,看着他上了暖轿,方回身吃晚点心,预备安寝。
雪天阴郁,青橙起得晚了,便不想吃早膳。尔绮知道她胃口不好,吩咐厨房用熬了半宿的乌鸡汤下了一碗素面,配着凉拌莴笋、胭脂藕片、香酥鸭脯、酸辣酱菜,好歹劝着吃了小半碗。才用过膳,便有小太监前来禀告,道:“娴主子请您往交泰殿西次间议事。”青橙闲坐于炕,问:“为何不是景仁宫?”
小太监垂着双手,恭谨道:“回禀纯主子,娴主子说既是五妃共同协理六宫,若还在景仁宫议事不太适宜,便请示了万岁爷。万岁爷说交泰殿无人居住,地方又宽敞,起轿落轿都很方便,离各宫也近,是议事的好地方。”
青橙略一思忖,道:“去吧。”
小太监躬身退下,海安用莲叶纹锦盘装了数枝朱钗供青橙挑选,口中道:“主子打算如何处置顺贵人?”尔绮往火盆里添银炭,道:“必然要重重的罚,依奴婢想,该降至答应,再打入冷宫,方能解恨!”
青橙横眼一睨,斥道:“休得胡言!”
海安见青橙久久不捡,便自己做主挑了八宝簇珠的白玉簪,道:“奴婢倒觉得尔绮说得有理,以儆效尤,杀鸡给猴看。”她轻巧的将簪子插入青橙发间,又道:“若没有娴主子从中做梗使计,顺贵人哪里有胆子寻到太后跟前?”有宫婢举了铜镜让青橙瞧,青橙左右看了看鬓上朱钗,方道:“道理谁都知道,但顺贵人即便失了宠,家世还在,太后、皇上亦要顾全颜面。嘴上说任由我处置,到底要看着形势,别失了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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