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永山不仅有座和尚庙,还有一座尼姑庵,便是名叫泸月庵。
仿佛灵光突现一般,妇人咽下一口口水,又低头看看女儿,俯身将襁褓放在了地上,轻轻拍了拍:“娘亲的好囡囡哎……”
女娃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却也不哭不闹,只睁着滴溜溜的圆眼睛看着妇人,“啊啊”叫了两声之后吐出了她会说的唯一一个字:“娘——”
“哎,娘亲在。”妇人半蹲在地上,眼泪扑簌簌地坠落在尘土里,已是泣不成声。
终究,她对着泸月庵的大门跪了下来。
“只愿佛祖保佑我的囡囡,一生平安喜乐。”
磕完了头,再看看不知世事的女儿,妇人提着一口气,转头又向山下冲了过去。
道理是简单的,她要远远地离开永山,让所有人都不会想到她曾在半道上来过这里,那样不管她是死是活,谁都不会知道囡囡在哪里,那个人也永远不会发现囡囡,这一生方可永保平安。
凭着这一股念头,原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竟然真的又挣扎着回到了先前的官道,此时天已经擦黑,她的双脚几乎没有了知觉,却还是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一直到月上中天,确定自己已经走得够远,妇人才放松了心中这口气,一下就瘫坐在地上,虚弱地溢出了几声如愿的轻笑。
她太累了,累得仿佛下一刻就会长睡不起一般,所以当“哒哒哒”的马蹄声传来的时候,甚至没能抬起眼来去看看究竟有多少人追了过来。
*
丁五一双狭长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死活不肯说话还自己撞死在刀下的妇人,脸上的戾气真是止也止不住。
一旁跟着过来的丁六一边擦着手上的血迹一边不着调地抱怨:“这二夫人也真是能折腾,府上那么多人出来找,好不容易咱兄弟俩能抢个头功,竟然还寻了短见,五哥你说这下可怎么办?先头那车夫和丫鬟也死了,我可是听到了,大老爷让你务必把小主子带回去的。”
“哼,那你说怎么办?这一片荒山野岭的,我们上哪找去?”丁五气得一脚踢了踢那妇人尸体,抬头环顾四周:“再往里头找要么就是夕岩,要么就是永山,这两个地头哪个你愿意去?”
丁六闻言缩了缩脖子:“不了不了,哪个我都惹不起,大老爷吩咐了不可声张的。”说完不知是想到什么,眼珠一转又笑了,勾着丁五的脖子道,“不过五哥你也说了,这一片荒山野岭的,小主子如今一岁都没有吧?哪能活得下去呢?”
丁五闻言眯了眯眼,倒是对丁六另眼相看几分:“有道理,便是说二夫人带着小主子坠崖了,有我俩作证,大老爷也没得奈何,横竖我看着这样子,小主子也断没有活下去的理了……”
“就是说嘛,这头功还是咱哥俩的,走走走,咱把这尸首往崖下一丢,再把外头那几十个兄弟招呼回来,就能回京吃香喝辣了哈哈!”丁六很是得意,抱起妇人的尸体就上了马。
丁五也不曾耽搁,只是甚知丁六秉性,免不了又多交代了两句:“吃香喝辣我不管你,只你千万记得莫要黄汤下肚,就随口秃噜给你那相好的姐儿知道,给我老实把这事带到坟里去知道吗!”
“五哥放心,我晓得轻重!”
一径说着,两匹马趁着夜色疾驰而去,只有身后一轮满月,凉凉依旧。
第2章
冬天的永山,在寒冷而潮湿的雾气笼罩下,透着一股别处体会不到的异样凛冽,让每一个踏入山中的人都忍不住一阵颤栗。
山腰的密林,常年无人踏足,仿佛盘踞着许多不为外人知道的生灵与植物,偶有一些阳光透过叶缝漏下来,都显得格外亮堂。
就在这样影影绰绰的阳光下,一个垂髫女娃,正努力地顺着树根寻找什么,约莫五六岁的小身板看上去有些瘦弱,原本明眸皓齿的一张小脸,神情严肃而专注,双眼因着那份瘦弱又更加炯炯有神了些。
“啊,有了!”
忽然,女娃眸中一亮,从盘根错节的老树干下挖出几颗泛着盈盈白光的蘑菇,也顾不得手上的泥,蹬着小短腿“吧嗒吧嗒”地跑到不远处的竹篓里放好,眼见着那竹篓里已经堆了小半篓的各色蘑菇。
女娃似模似样地直起身,双手叉腰看看竹篓,仿佛在思索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回去了,这时候身后传来声音。
“阿弯,如何了?”
同样稚嫩的一声呼唤,从林中走过来一个男娃,看着比唤作“阿弯”的女娃要年长个四五岁,穿一身粗布短打,脚上一双草履,最让人侧目的是他那光溜溜的大脑门,看着竟是个小沙弥的打扮。
阿弯见到来人,弯起嘴角露出个软软的笑来:“同光!”
同光应了一声,走到她身旁站定,一看她那半竹篓的颜色乱七八糟的小蘑菇,不禁皱了皱眉头,很是嫌弃的样子:“怎么又采了这么多蘑菇,上回你们念云师太不就吃了这个腹泻了几回,你们庵那凶巴巴的沙弥尼不是让你少采点蘑菇多摘点红果子回去的嘛。”
“哎呀呀,”阿弯撅了噘嘴,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拉着同光的袖子低声说道,“可是阿弯吃了都没事的,阿弯喜欢吃嘛!煮了汤,可鲜了!”
同光向来是拗不过她,看这小无赖可怜巴巴的样,也只得叹了口气:“行吧,就说是我采多了分给你的,省得念云师太又横挑鼻子竖挑眼,到时候也是你吃排头。”
说完同光就主动背起了竹篓,将自己手上原本拎着的大篮子挎在一边,另一只手伸了过来。
阿弯见状“嘿嘿”一笑,小手往同光手心一放,两个小人就手拉着手地踏着山路往回走了。
永山上最有名的就是位于山顶的大乘寺,因为供奉了佛祖遗物以及皇家先祖的排位,向来是皇家最重视的圣地,同光今年九岁,七岁时被爹娘送到山上来相看面相,寺中僧人说他与佛有缘便收了下来,如今入寺已经有两年,虽还不到正式受戒的年龄,也是个像样的沙弥了。
像同光这样的小沙弥,在大乘寺约有百十来号人,都是七八岁的时候送上山的,大多是穷苦人家出生,到大乘寺求个安身立命,能坚持到二十岁受戒之前,除了每日早晚课的学习更多是跑跑腿打打杂,给大师父们帮帮手。
去年,同光在帮伙房师傅出来捡柴火的时候遇到了瘦不伶仃的小阿弯,偌大的林子里这个四五岁的小不点窜来窜去地找地上的野菜和蘑菇,起先还以为是哪家走丢了小孩,后来才知道是泸月庵收养的姑娘。
泸月庵是座尼姑庵,距离大乘寺不远,算是依附大乘寺的香火而活,只是与大乘寺一样,通常只收七八岁的孩子,从不曾有过这样小的一个小娃娃,听说是从小就被丢弃在庵门外的。
只是尼姑庵里的师太们显然都不大会带孩子,好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愣是被她们养得面黄肌瘦灰头土脸,大冬天的在野地里瞎蹦哒。
同光原先在家里的时候就很会照顾弟弟妹妹,所以后来隔三差五的,他都去泸月庵叫上阿弯,看看她过得怎样,带她出来寻摸寻摸外头的野食。
“小心看着点地上,这片林子地刺很多,上个月你不是就摔了?还跟我哭鼻子。”牵着小阿弯的手晃晃悠悠地走着,同光还不忘叮嘱这个东张西望的小家伙。
“阿弯只要吃到好吃的就不会哭鼻子啦!”小小一个人很不赞同同光对她的指责,声若铜铃地反驳。
“小馋猫!”同光毫不吝啬地批评她,“这么贪吃也没长几两肉,早上吃什么了?”
“喝了粥,吃了咸菜,还有馒头!”阿弯掰着指头一个个数给同光听。
这么小的孩子只吃这些怎么行,然而寺庙与尼姑庵里的生活本就清苦,出家人讲究无欲无求,要真的在口腹之欲上下功夫才是破戒,同光也说不得什么,只略有些担忧这小姑娘。
小姑娘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她向来乖巧机灵,知道同光待她十分好,也很喜欢跟着同光出来,便一边走路一边摇头晃脑地将近日里的见闻说与他听。
“今早念云师太说,主峰下面那个大大的别院里,有人住了呢!”
同光想了想,伙房师傅仿佛是提过一句,有贵人要到主峰下面那个别院长住来着,也不知是何方的贵人要到永山来,这里说着名头是好听,却着实是清苦,山上难以运送物资,吃的东西都得自己种,所以皇家的人多少年都不见得来给祖宗磕一回头,便是来了也担心劳师动众的会惹了佛祖的不喜。
“念云师父说了是哪里的贵人吗?”同光问道。
阿弯摇摇头,头上的小髻团也跟着晃了晃:“不知道呢,念云师父还想去你们寺里打听打听,说住持他老人家总是知道的。”
住持方丈是得道高僧,向来无所不知,可他就是个锯嘴的葫芦,十分的事也只肯说一分,哪里会告诉你哦。
同光如此腹诽道,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眼看着已经看到泸月庵的月洞门了,拍拍阿弯的小脑袋让她自己回去,身为一个男娃,他不好总是踏足泸月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