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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匣子(女尊) (棠梨豆豆)


  扑通,扑通,跳来跳去,挣不脱了。
  绘纹在宫里,没见过什么男子。
  宫中的贵人们离得那么远,不是她能服侍的。侍卫们都绷着脸,巡逻,站岗,无非简单查验宫牌而已。虽也和内监们有些交道,仅止于公务往来,一句闲话也没讲过。
  哪有眼下这样子,和一个男子站在一起,挨得这么近,听他满口说什么娘子,什么招赘,什么内帷;看着他红红的脸儿,水水的眼儿,抿着嘴唇为难的模样……
  格外俊俏。
  她从不知道,这便是情致。
  但忽然之间,竟无师自通。
  “我也不让你白收留我。”她忽然觉得该做的很多很多,“你且放心,即便是名义上的娘子,家中那些洒扫、烹调、纺绩、针黹、缝补、浆洗,我样样都能行,一定帮你都做好,让旁人挑不出来。”
  致锦忽然抬起头来望着她,满脸疑惑不解的神色。
  “你怎的……要做这些男子活计?不是诓我吧?”
  “男子活计?”绘纹生出十分不满来,“自嫘祖始蚕,方有人间衣裳,男耕女织乃是天职。若男子活计是这些,难道要女子挑水、担柴、犁锄、耕种不成?”
  致锦解释道:“是我不知你的家乡风俗。在我们这里,是因工匠的手艺要传家,才有女子肯学纺织、针黹。学的是精到的技艺、掌管工坊的本事,是要做出独门品类,能大宗售卖的。家用的布匹针黹,还是男儿要做的。若是在农家,犁锄耕种、担柴烧饭,这些力气活,也是男儿做,女子只管纺织一项即可。若再有空闲,才管一管小儿识字读书的事。”
  绘纹只觉得按他所说,那才是大材小用。
  她一身顶尖的好本事受到了贬低,格外不服。
  “方才不是你说要合作?我也是诚心,不愿偷懒,才把我所学这些和盘托出。你且想想,我若诓了你,却不会做,丢人的还不是我么?”
  致锦道:“即便你是我招来的娘子,即便是有名无实的关系,那你也是当家的人啊。哪有堂堂的一家之主,要做那些洒扫烹调,缝补浆洗?你若做了这些,我更给人看不起了。”
  “哦?”绘纹反问,“我看那绒姐很是仰仗你,还觉得你是本地有些名望的子弟呢。”
  致锦脸上浮现出难堪的神色。
  沉默了一晌,才小声道:“你若甘愿合作,我们便一同回去。至于我的处境……我在路上与你解释吧。”
  //
  两人信步行走在桑园小径。
  日光直晒,早起采桑的蚕农都已带着收获回去了,一路没什么人。于是致锦低声说起一些事来。
  绘纹这才听明白,这地方“风俗”,竟是以女子为一家之主。
  她听锦郎的遭遇,别扭了一路,才将所知的习惯都修正了一番。
  如她先前所想,锦郎并不算他的名字。
  致家倒是有个长女。可这位致家大姐一心向学,要读书科考,再不愿做工匠,致家便以全力供起她来,其中辛苦不提。
  余下只有锦郎一个男儿,又对家中事务有心,致家妻夫也只好带他在身边,将那织锦的手艺、织机的构造、看账的本事、管工坊的能力,细细地教他,实指望他能继承家业。
  这匠人手艺,本是传婿不传郎。既然把锦郎培养成人,那就不能外嫁去别家,必须招赘女子来了。可这镇中,皆是知根知底的匠人家,家家所工不同,家家女儿都学了些独门的秘技,不肯入赘致家。
  锦郎耽误到将近及冠,恰逢致家大姐中了举。于是沿着自家货船北上,想要进京备考。谁料途中遇到江心涡流,一船锦缎、致家大姐和姐夫,皆没入江流,至今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唯有男侄梭儿,因被姐夫置于空货箱内,漂流到岸边,才得救回来。
  致家人财两空,双亲一病不起。锦郎只得内外兼顾,撑起一家老小。渐渐就拖过了及冠的年岁,又为先后辞世的双亲守了孝,彻底延误了终身。
  其实,不算年纪的问题,仅以他家后来的没落情形,也是招不到肯上门的儿媳了。
  “连年求医问药,家底早就空了。不卖家宅,便得盘出工坊。”
  锦郎说到这里,回想当时情状,喉头一哽,话音稍顿,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后来呢?怎么办了?”绘纹听得入神,盯着他随口一问。
  致锦很快平静了下来,语气淡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父母还在时,我便开始寻求工坊的新东家。不曾想,被一个外地来的货商趁虚而入,险些被她设计得人财两空。虽然我丢了贞节,但好歹在最后关头,绫姐——就是给你治病、配药的洪绫,她帮了我一把。
  “她恰好认识一个知根知底的掌柜,要投一处产业,就介绍给了我。于是,我守住了工坊,盘给了如今的东家。”
  工坊成功易手,家宅和这处桑园都守住了,倒也不是个绝人之路。
  锦郎无心考虑自己丢了的名声,只想着奉养全家糊口的大事。仅凭桑园的收入还不够,于是回到原属于他家的工坊里,靠织锦手艺过活。
  工坊里也有少许男子做工,但都是作为织匠,坐在提花织机的下层,负责过梭织纬。锦郎是家传的秘技,是这织锦工坊里,乃至全镇上,唯一坐在织机上层分布经纬的男子拽花匠人。
  锦郎水准高超,一门心思都在织造上,做工时特别小心在意。就连急活赶工,他手下速度加快时,成品也俱无一丝纰漏。他这台提花织机上的进度远超女工,是工坊中头一份的效率。
  他不但会织,还会自己描画图样,搭配色线,眼光优于旁人。由他织出的新图样,无不富丽雅致,占全镇头筹。京城和江南的大绸缎商,更有专程前来下单定新货的。
  锦郎这份本事,给工坊带来的收益,可说是有目共睹。平时,工坊中的织造之事,那幕后的东家并不常管,只派来掌柜打理。那掌柜也看中锦郎的巧技和心思,凡工坊织造等事,都要先和他商量,以他的意思为主。
  渐渐的,工坊里也多有对他不服的声音。只他自己听到的,就有许多难听的话。
  说他贪心不足,勾搭货商图人钱财,被人丢弃如敝履。
  说他假清高,平时里不与女子多言笑,实则和人暗中往来。
  说他家梭儿不是侄子,是他某个相好丢回来的私生子。
  说他在双亲病重期间还招蜂惹蝶,双亲是给他气死的。
  说他和新东家一向来往甚密,早成了人家的面首,要给人家做小侍。
  这些招摇名声,蔓延得比疫病还快。
  渐渐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即便先前有些人家看中他家道中落,想要靠着招赘拉拢他;即便有些世交之家,心里愿意信任他……却总要考虑到这一烂到底的名声,最终收回了援助的手。
  蹉跎到如今,也只是他常常捐款出力,帮慈济坊解忧,才回复了一点点口碑。
  致锦说到最后,就叹了口气。
  “所以,纹姐,你耳边也会不断有闲话的。我提前和你讲了,又因为咱们不是真的,你听便听了,就不必生气。”
  绘纹算是明白了。
  原来无论风俗如何,谁来当家,这闲人的心总是最狠,无风要起浪,可与她从前听过的那些事没什么区别。
  到了这会,才觉得自己的确理解了这个地方。
  她又有些好奇:“锦郎,我听人说,十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你们这女子当家的习俗,是仅仅这里呢,还是周围镇子都有呢?”
  致锦方才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的过往,心里本有郁结,听了这话,心思一转开,只是单纯惊讶,停住脚步愣愣地望着她。
  绘纹觉得不好。
  可哪里不好,她也不知道,只是内心里一阵一阵发慌。
  她简直想阻止锦郎说出接下来的话。
  可她又十分想听。
  越怕越想听。
  致锦和她面对面呆了好一会,才讶异地反问道:“什么同不同俗?这全天下,哪儿还有不一样的?整个大周,尽是女子当家的呀!”
  大周?
  尽是?
  绘纹吞咽一口,紧张得声音都变了。
  “那这朝廷上的帝王……”
  致锦慌张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急急地道:“自来劳心者制人,劳力者制于人。帝王将相,都得是女子才能胜任。男儿粗鄙少智,徒有气力,却无心力,哪能做得来那些治国齐家的大事?”
  绘纹彻底惊呆了。
  什么?
  她这如今,这到底是怎么了?
  有没有哪位神佛能指个明路?
  这究竟是什么大周?


第13章 穿过千条丝(4/8)
  一路上只顾着讲锦郎的过去,留给绘纹惊讶的时间可不多。转眼到了镇子口。远远望见一座极高的牌楼,上有大匾,写的是端方润和的两个大字:“流霞”,旁边落款是“元和御笔”,硕大的印玺被描上了红漆。
  饶是绘纹宫中出身,也未闻过这个年号,便不知距今有多少年岁。
  问了致锦,致锦道:“许久之前就在这里,可能有百多年了吧。”
  看来这镇子确如预料,是世代织染,产出各类布料的。有先圣的御笔提匾,称赞这锦缎如天边云霞;想来到了如今,这流霞镇出产的最上品布料,就是要供应进宫廷中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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