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两个人,跟记载上的不大一样。
乡啬夫疑惑地来回比较着。殷家的户主殷毅赶忙解释道:“我家逃难到洛阳,途中季女被楚军骇得病了,现在都说不出话,大儿参军受伤,被打发回来,身体也干不了重活,只能都在家里养活。”
殷仲达神态从容地跟乡啬夫揖手为礼,口称乡啬夫君。
这一番解释让乡啬夫添了几分怜悯,这年轻人又让他心生好感,加上这家人也是今日逃难来的,素来与四邻为善,众人都帮着证明,于是他也没为难这户主,只是提醒道:“你家大儿也不小了,明年分户记得早点来登记。”
殷毅赶紧奉上今年的税款,乡啬夫正要登记,便听突然有人站出来,高声道:“乡啬夫,他在说谎。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女,他们身上符籍关传(身份证和通关凭证)都没有。”
这石破天惊地检举让四周一片哗然。
那年轻女子殷季媭脸上一片茫然,殷毅脸色却不怎么好看,殷仲达的脸色更是完全沉了下来。
“李叔大,胡乱举发,你可是要和诬告的罪名同罪。”
“谁说我胡乱举发了”那麻衣少年呸了一声,“我在逃难的路上遇见过他们,他仲子和季女早就死在路上了,这两个是他捡的——奇装异服,满口外乡话,他们是胡人!那个女子会说胡人的话,不会说中原话!我就是见了县尉也这么说!他才该受耐刑呢!”
乡人见识不多,说话颠三倒四的,殷嫱却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这还是她头一次见有人能被收留,毕竟她找到的大多数人连说话沟通都做不到。
殷嫱正要让女萝去跟乡啬夫传话,却见殷仲达面色很快镇定下来,他低声安抚了一下自家阿翁,对众人朗声说话。
殷嫱拦住了女萝,倒想看看他说些什么。华昱看她:“你真要认了这个从弟”华昱这才理解了殷嫱刚才说话的意思,她皱眉看着这个青年,有些不解。
殷嫱思索了片刻,淡淡道:“再看看吧。”
“李叔大,你一个半大小子,若不是借了我阿翁钱款,也不可能逃难到洛阳,是不是”
他口音是标准的雅言,乡啬夫等人能听懂,其他人也就听个大概。
再看那少年,结结巴巴道:“就、就算他对我有恩义——”
这少年有点心虚,竟然被他带着走了,他根本不用回答这个问题,这与他要指证的根本没关系。
“那也是私人之恩,他窝藏罪犯,我指出,是尽汉人的本分。”汉律:知情不报,连坐同罪。
只是他万万不该承认,借钱的事情,殷嫱大概猜到这人的思路了,秦崇法度,汉尚恩义。
青年冷笑:“你借着我妹子生病失声,借口构陷,可以拿到官府举发的奖金,欠我家的钱款有了着落了,是不是?”
少年脸色涨红,近乎是气急败坏:“我、我没有——你家触犯刑律……”
周围的人嘘声一片,大多都是在声讨少年道德败坏,恩将仇报,诬陷恩人,少年是存着想拿奖金的心思的,但却不是诬陷,此时简直百口莫辩,张口想要分辨,却委屈地红了眼眶。
殷嫱没兴趣再看下去,对女萝耳语了几句,和华昱离开了。
殷嫱离去的路上,有多了一家三口。那户殷家人,殷仲达隐约知道有贵人相护,客气地唤女萝姊姊。
女萝也颇客气:“君子是我家夫人的从弟,婢子哪里担得起一声姊姊呢?”
“从弟?”殷仲达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莫名觉得像是上了贼船。
“是啊。君子从小被歹人掳掠去,夫人担心君子得很,现在能找到君子已是万幸。”女萝俏皮地跟他眨了眨眼。
殷仲达当然知道他的谎话已经被拆穿了,这家人出门都用的马车——汉国如今缺马,连萧丞相出门都是驾牛车,足以见这家人的富庶。这马车的纹饰规格,起码也得是彻侯才能用得的。
这样的人家眼里,他和殷季媭这样的黑户跟蝼蚁也没什么区别,弄死他们都不需要理由,甚至连罚金都不用缴纳。
拿他当这个从弟,究竟有什么目的?
“女萝姑……”殷仲达强行把姑娘的娘字咽了回去,摇了摇头,自觉多想也无益,他那点小聪明也没法反抗人家的粗大腿,“那天的那个少年怎样了?”
女萝笑眯眯道:“君子指证他撒谎,当然是做诬告处理了。耐(剃除胡须),城旦。”
殷仲达皱了皱眉,女萝问他,作势要走:“君子觉得处罚轻了?那婢子禀告夫人去……”
“不不不,”殷仲达赶紧摇头,苦笑道,“自保的手段,小弟为了保全自家用道德裹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萝姊姊就劝一劝……我从姊,让她饶了那位吧。”
女萝噗嗤一笑:“君子还真把我家夫人当是非不分的人了?他无事,我家主君给了他一些钱和关传,让他走了。”
殷仲达不知女萝是出于主君的授意,还是自作主张,也只得陪笑,心里却松了口气。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女萝道:“我从姊究竟是什么人呐?日后见了不认识反而尴尬,阿萝姊姊能不能给我提个醒。”
女萝倒是不瞒他,傲然道:“我家夫人是始皇帝亲贞妇后裔……”
殷仲达脱口而出:“巴寡妇清?”
“君子以后不要再提这个称呼了。”女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殷仲达这才想起避讳这件事,讪讪点头。
女萝继续道:“夫人氏殷,小字伯盈,是君子的从姊,君子还有一位表姊,氏华,小字季昭。等到了下邳,夫人把君子的名讳添入族谱,拜祭宗庙,君子就知道了。”
殷伯盈?华季昭?巴寡妇清的后人?巴寡妇清哪里来的什么后人?殷仲达觉得学了那么多年的先秦史好像都喂了狗一样。
还有下邳?楚都下邳?
殷仲达心中不好的预感愈演愈烈,如今的楚王不就是韩信么?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了一句:“敢问我从姊是楚王什么人呐?”
女萝笑眯眯的话,像是一记晴天霹雳:“王后。”
完了完了。殷仲达眼前一黑,只觉得自己脑门上光荣地贴上了四个血红色的大字,“韩信妻族”。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汉承秦制,十月是岁首,汉五年十二月之后接汉五年一月,不是笔误。
第24章 廿三、伤寒交困
女萝很困惑,殷嫱最近多了不少“亲戚”,有的连她也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对外统一了口径是说从南越回来的。据说当年她家中有几位长辈随秦军出征南越,最后就索性在南越落地生根,绵延后嗣了。
原本这些人在齐国呢,殷嫱从洛阳出来,就让她去临淄将他们接去下邳。
说得一口古怪的方言,男子发短(板寸头),像是才受了髡刑(剪头发),有的身上还有纹身,倒和传说里断发文身的越人一般无二。
若说这样也就罢了,这些人还忒挑剔,一个个也不似富贵出身,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但不知哪里来的莫名自信,气度也和黔首不一样。隔不了几日就要沐浴,饮食要求也高。
一路上折腾得她见着他们都生了几分惧意。
好不容易和殷嫱在下邳外会合,她终于克制不住好奇,去问殷嫱:“那些……君子姝女们吃稻饭的,稻要磨五次以上——不然这些人非觉着硌牙,吃汤饼(面)的,要把麦磨上起码十遍,才能入口,不然就说这麦太粗。南越的生活已经奢靡至此了吗,小君?”
殷嫱笑了笑,哪里是南越的生活水平?女萝觉得他们挑剔,他们还觉得条件艰苦简陋呢。她含混几句应了过去:“知道他们挑剔,这么些来都这么过来的,一下让他们吃粗食他们也实在吃不惯,你多担待点,有什么要求,能满足就满足吧。”
女萝是听不懂这些人的话的,原本沟通起来全靠一笔隶书,倒不知道这些人能读书识字,不学小篆,反而要去学个巴蜀狱吏发明的什么直挺挺的隶书。
如今和殷嫱会合了,她那位“从弟”也来了,她和这些人之间交流容易了一些,双方总算能明白各自一些简单的话了。
“他们如今还好吧?”
殷嫱随口问了一句,女萝点了点头:“都好,只是有两位君子,得了伤寒,前几日身子好些,非去市集上吃鸡寒,病症又加重了些……”
“让他们注意点身……伤寒!”殷嫱蓦地跽坐,直起身子,她脸色很难看,“车队转向!城外寻下游水源地扎营!”
“小君?”楚国的猛兽比中原更多,官道上尚且不安全,更何况野外,虎、豹、狼多得是。女萝大惑不解,明明今日就可以入城了为什么殷嫱却不进去。
“不要入城邑,和生病的人接触过的人都隔离起来,找人去请医工。”
女萝惶恐:“怎么了,小君?”
殷嫱长叹了口气,却没有回答,像是在安慰女萝,但更像是在安慰自己:“希望事情不会坏到那个地步吧。”
殷嫱的车队在城外停驻,
遇袭了!
楚国从前名义上是归属义帝,实际确实归属项籍统辖,因而楚国有他的旧部。有的甚至逃遁入大泽,与流寇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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