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咬着唇,低低喘了口粗气,抬眼扫向灿白的窗牖。
温良良双臂撑在窗楹上,半边身子探出窗外,薄软的衣裳荡在腰间,那一段细白的皮肤晃得顾绍祯愈发烦躁。
他用力一扯,将披风带子拉断后,扬手一甩,雪白的披风扑簌一声盖住那截莹白。
温良良猛然回头,却见顾绍祯别开眼,就着凭几斜躺了上去。
她直起身子,拉着衣裳下摆拽了拽,将披风挂在臂上,临关窗前,不觉多看了一眼,窗纸明透,合上之时,屋内仍旧暗了一通。
“看到了什么?”顾绍祯左手写完,将纸一撩,凌空展给温良良去看。
温良良只瞟了一眼,便垂下睫毛,温顺的抱着披风走到落地屏风前,踮着脚尖挂好。
“不过有人发生了口角,推搡争吵起来。”
顾绍祯心内冷笑,他放了纸笔,将脑袋重新靠向凭几。皙白的手指铺在膝上,两条腿交叠慵懒的搭着。
分明是看到了熟人,却又不敢肯定的样子。
方才那人是宋昱琮,他往外拽的两人皆是同行护卫,金陵城的正事没查完,倒有闲情喝花酒。
顾绍祯眯起眼睛,神思冷静的在脑里迅速过了一遍。
冯玉璇大闹采薇馆的事情传到刘彦耳朵里,那人极爱面子,一气之下与赵阮清退了亲事。两家撕破面皮,赵源鸣鼓状告刘彦侵吞嫁妆,以钱买官,刘彦伙同金陵县令官官相护。
赵源不得以变卖了府邸,如今全家上下窝在一处冷僻的院子里,宋昱琮寻不到人,自然找不到温良良。
与此同时,城中会有人无意散播出,温良良已经嫁人的消息,想必宋昱琮听到后,不会再去烦她。
顾绍祯嘴角拎了拎,眉眼瞬时温和许多。
楼下那个人影还在脑子里打转,皱眉肃穆的样子跟小时候如出一辙,温良良心跳的厉害,好像隔了千山万水,一切都回到未发生之时。
温家未倒,她还伏在祖父的膝头,跟着习字读书。母亲唠叨,父亲温和,温府里的每一处花草树木,芳香依旧。
可一眨眼,大厦倾颓,温府被抄,从此寄人篱下任其欺凌。
她压下回忆,佯装淡定的行至塌前,伸手捧起茶盏,很是温婉的送到矮几上。
还未放稳当,手心发滑,茶盏临落之时歪了一下,整个咣当一声转了几圈,正好跌进顾绍祯叠起的腿弯处,霎时一阵刺疼烫的他胸口一紧,几乎本能的蹬腿一踹,黑漆漆的兔毫盏啪的落到地上,摔了粉碎。
温良良这才回过神来,从怀中抽出巾帕,手忙脚乱的替他擦拭整理。
锦缎湿透,贴着膝盖隐约看清里面肤色通红,温良良内疚的抬眼偷看,却见顾绍祯忍着疼,双手攥成一团,曲起的膝盖微不可查的颤抖着。
温良良更加自责,再抬头时,睫毛上挂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明亮的眸子晕了春水,晃漾着,贴在下睑欲落不落,面纱遮住她紧咬的唇,捏着帕子的手小心翼翼的按在尚是热烫的裤上。
顾绍祯心里只觉得可笑,却又无比沉浸在这种被烫的微甜之中。
他伸出胳膊,手指蜷曲,拇指和食指捏着温良良圆润纤巧的下巴,轻轻就着薄纱擦了擦,温良良想往后退,顾绍祯早已看透她的意图,两指用力一捏,温良良吃疼,鼻子一酸,泪珠啪嗒一下掉了下来。
顾绍祯看着那颗眼泪滚过纱面滑出一道浅浅水痕,不禁有些怔然,他的手指顺着柔软的下巴移到脸颊,拇指凑到莹润的眼底,慢慢擦了一下泪痕,又掀开拇指看了看。
温良良不知为何,脚底生根一般,任由他手掌握着小脸,她仔细嗅了嗅,檀香气味仿佛将面前这人腌过一般,从里到外呛得厉害。
她忍下不适,摇摇头,撇开那缕浮在表层的味道,檀香味道下面,似乎还有种别的,苦涩却又特殊的气味,她闭上眼睛,细细体会,忽然耳边一凉。
眼睛猛地睁开,金质面具近在眼前,一双诡谲深邃的瞳孔直直的对上她惊慌的眸子,顾绍祯修长的手指正摸索到她耳后的银钩,只要往上一挑,面纱滑落,她便无可遁形。
当她露出真容,该是怎样一副神情?愤怒,羞愧,或是不安?
顾绍祯只是将手指停在银钩上,好整以暇的勾了勾唇,眸眼含笑,温良良回手压上银钩,连同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一同压在耳上。
嗡的一声鸣响,温良良兀的呆住,两人仿佛石化一般,彼此不明所以的对视着。
顾绍祯愈发烦乱,不只是烦乱,心里竟有种隐隐的渴望自某处升腾而起,窜到胸腔一发不可收拾,雀跃着,喧嚣着,叫嚷着,蓄势待发的蓬勃着。
他的手指冰凉,被那一抹温暖压住,仿佛被捂化的冰块,一滴一滴的落下汗来。
“公子,你若看了我的脸,便不能活着走出采薇馆。”
温良良平息了呼吸,松开手绕过顾绍祯的胳膊站了起来。
顾绍祯似乎嗤笑一声,那声音叫温良良猛然想起某人,她放缓了脚步,抱着药匣的手微微收紧,指甲刮着香樟木的匣面,发出呲嚓的响声。
她从容不迫蹲下身去,顾绍祯伸直了腿,由着她解了裤腿,柔软的手指挑开那层湿透的锦缎,酥麻感自下而上传来,他闭上眼睛,咳了两声自恃镇定。
温良良从药瓶内抠出一团褐色药膏,涂在掌心对起来搓了搓,挑眉望着那张金灿灿的面具,轻声道。
“公子,阿芜可否触碰你的膝盖?”
顾绍祯睁开眼睛,他哑着嗓子,含糊的嗯了一声,便觉膝上一热,褐色药膏滑腻的覆在上面,灼烧的热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舒适的凉爽温和。
涂完药,温良良以水净手,背过身子对着他,清凉的水一遍遍滤过指尖,她忽然笑了笑,面纱下的脸柔粉纯澈。
“公子,采薇馆的小厨很是地道,不若休息片刻,以清茶漱口,我去下面吩咐一声。”
采薇馆的厨子是金陵城有名的师傅,做菜地道,手艺了得,上阁的宾客多半不缺银子,随手一餐便要数百两,烧票子一般。
途径楼下荷池,含苞欲放的花骨朵茕茕玉立,或白或粉,宽大的荷叶上滚着几颗圆润的水珠,温良良俯下身子,撷了一支白荷,捧在怀里,微一低头便闻到那股清香生涩的动人。
“静坐莲池香满袖,晓行□□露沾衣,妙哉妙哉。阿芜姑娘,我已有数日未与你抚琴吟诗,每每徘徊在采薇馆,总觉怅然若失。
今彷徨失魂间,不期然与姑娘相遇,可谓苍天怜我...”
顾绍祯撑窗的手指往外一推,扭头看见窗楹上摆的香炉,顺势捡了起来。
温良良从池畔起身,下意识的摸了摸耳后的银钩,低眉顺目福了福身,脚步往后退了半丈。
面前之人乃是三次春闱屡屡不中的秀才,自恃才高,仗着家中经商,便纵情烟花柳巷,不知进取。
他收起折扇,满脸深情的逼近一步,温声告白,“阿芜姑娘,自我与你吃茶论道以后,你便日日在我怀,夜夜入我梦,扰的我寝食难安,唯有一法才能解我困惑。”
温良良心中恶寒,躬身回避,“公子,莫要唐突。”
“阿芜,我要娶你!”
秀才吞下口水,刚要上前,只见凌空飞来一物,砰的一声将他击倒在地,汩汩鲜血沿着额边止不住的淌了下来。
温良良心惊,抬头望去,金质面具下的那双眼睛,仿佛得意的笑着,他收回手指,吱呀一声合上窗牖。
秀才抱着脑袋,初一看见血色,立时昏了过去。
鱼贯而入的丫鬟托着佳肴美酒,齐整的站在桌旁,温良良拎着裙角呼吸不稳的跟了上来,甫一进门,便见那人净了手,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的坐下后,信手拍了拍身边的圆凳,复又撑着下颌,定定的等她进门。
她顺了口气,行若无事的走上前,巾帕捏着白玉盘盖子,往上一提,嫣然笑道。
“公子,这是馆中一绝,名曰蟹灌黄鱼。”
顾绍祯咯噔一声,后脊霎时又痒又麻,他摩挲着手指,喉结翻滚几下后,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翻腾。
作者有话要说: 顾绍祯:吆,一个情敌,被我干掉了,好骄傲。
温良良:鄙视你。
顾绍祯:吆,又来一个,打他。
温良良:坏我生意。
顾绍祯:夫人给我做好吃的。
温良良:过敏痒死你,让你装!
☆、018
白玉盘里,一条皮焦肚肥的黄鱼口吐莲花,金色鱼身被浇上一层澄澈的汤汁,润白的鱼肚饱满肥硕,肚内裹着满满的蟹粉,周身完整未损。盖子提起,便见热气腾腾,香满膳厅。
顾绍祯暗暗用中指抹掉脖颈渗出的汗,强忍住喉间的不适,将目光移到旁边的玉盘。
温良良满意的放好盖子,十指纤纤,挑了两旁的玉扣,侧脸弯起眉眼,玉扣松落,湘妃竹编织的顶盖顺势滑了下来,露出一尾未去鳞片的鲥鱼。
“公子,鲥鱼娇贵,离水便死,故而渔夫取江中水一路小心运至采薇馆,趁鱼鲜活之时,以绍兴花雕煨兑去腥,入锅蒸上片刻,鳞片下的油脂便会融进鱼肉,嫩而不老,香而不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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